第二日晌午。

    雲愉安下學從書院回來，蔫兒頭巴腦地坐在飯廳桌上，垂頭喪氣。

    昨夜回去他氣得半夜才睡著，夢裏還都是雲知渺拿刀殺蛇的詭異模樣，一個早上彷彿失了魂一樣沒精神，被夫子點名了三次。

    可惡，都是柳淳生出的餿主意，沒整到人不說，還白花了買蛇的冤枉銀子。

    他猶如霜打的茄子，沒骨頭地癱軟在座位上，出神發呆。

    一旁，雲國公接過婢女遞來的溼帕仔細擦拭手掌，隨意與妻子道：“今早聖上發了一通脾氣，在大殿上狠狠斥責了五皇子，說他御下無術，縱容其門下勢力在永州圈地斂財。聖上還未說幾句，右都御史就跳出來陳情，好一通開脫，實在是愚蠢。”

    “右都御史是劉貴嬪的母家人，自然是幫著五皇子說話的。”國公夫人低語，“如今幾個皇子都大了，今日鬧這個明日鬧那個，還有得爭呢。左右咱們不摻和進去，安心過日子便是。”

    “夫人說的極是。”

    雲國公喟嘆一聲：“純臣有純臣的好，到底惹不到自己身上。只盼著這些人不要鬧得太難看，否則殿堂之上日日雞飛狗跳，也是惱人得很。如今那些老傢伙一個個紅了眼睛，猛頭往各個陣營鑽，定遠侯倒是還聰明些，沒跟著他那蠢岳丈一起折騰。”

    “定遠侯是個可憐人，人到這般年紀，白髮人送黑髮人。成均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國公夫人輕輕搖頭，“多好的郎君吶，都城裏的人哪個不讚他，就是命薄了些。”

    “的確可惜了，聽聞定遠侯前陣子接回來一個外室子，也不知是何種資質秉性，料想也是比不過陸成均的。”

    夫妻二人神色交遞，淡笑不語。上陽都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恥於外室婦外室子，定遠侯大約也是無路可走了，才自抖醜事。否則膝下後繼無人，百年後侯府富貴都被族裏旁支瓜分殆盡。

    雲愉安聽得沒趣，直打哈欠，朝身後催促：“大廚房手腳怎的越發慢了，午膳還未上來，小爺下午還要去書院呢！”

    正巧此時一道身影從門外邁進，淺碧色衣裙飄逸靈動，甜亮清脆的音色也一同帶了進來。

    “阿爹，阿孃，輕宛姐姐。”雲知渺笑語晏晏，目光慢慢掃過雲愉安，直接忽略。

    雲愉安嗤一聲，扭過頭高傲地揚起頭顱。

    “瞧我兒這一頭汗，雖說入秋了，日頭還大呢，尋常仔細著點，別曬著。”國公夫人溫柔地拉過雲知渺，拈帕子伸到她臉側沾汗。

    “倒不是日頭曬的，方纔從廚房出來，火燒得旺便熱了。”雲知渺笑道。

    說罷，後頭四五個婢女低眉斂目地捧著東西進來，有條不紊地擺上飯桌。

    “怪道今日大廚房手腳為何如此慢，原來又是你頂了人家的活。”雲愉安拖長音調，眉毛也挑起來，嬉皮笑臉著，“雲知渺，你現在好歹也是個千金小姐了，怎麼還改不了鄉下人勞碌命。早膳折騰得還不夠，現在連午膳也要包圓了，你這樣殷勤乾脆住進大廚房吧，把府上人一日三餐全都包圓，如此咱們還省了養廚子的銀錢，豈不一舉兩得。”

    “豎子，你是越來越放肆了！”雲國公低呵，臉色登時烏雲密佈。

    婢女們被嚇得低垂頭顱，個個噤若寒蟬。國公夫人也強壓怒火，一句滾出去在舌尖醞釀，已經壓在喉嚨底。

    雲輕宛細眉蹙起，唇動了動，復又轉為嘆息。

    雲知渺還是笑模樣，一絲氣惱的跡象也沒有，迎上雲愉安挑釁的表情，輕聲道：“阿弟此言差矣，今日的午膳可是特地為你做的。”

    “為我？”雲愉安扯開嘴角，“你有這麼好心？”

    “自然。”雲知渺步子慢慢邁向他，“阿弟惦記我愛庖廚，昨夜特尋了野味來為我添食材，為表感謝自然要回禮的。”

    她遞出眼神，婢女們旋即上前，將扣在瓷碗上的蓋子一一掀開。

    “紅燒蛇排，百花煎釀蛇脯，酥炸蛇盒，豆炒蛇皮，辣滷蛇段。”她在雲愉安驚駭的目光中慢慢報出菜名，笑容燦若雲霞。

    “都是風味菜，阿弟嚐嚐吧？”

    廳中安靜極了，雲國公夫婦聽著女兒話藏玄機，只稍想想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兒子是個混不吝的，如今竟連放蛇的事情都能做出來了，再不狠狠罰一頓，日後還不知道要幹出什麼事情。

    只是見女兒似也有自己的主意，遂兩人神色交遞，倒沒有再說話，只觀望看女兒如何處理。

    雲愉安臉色十分難看，他透過這些菜，再度想起了昨夜雲知渺宰蛇的樣子。月黑風高，那女子手起刀落，冷漠無情。可愛的小青小花們含恨慘死，身體被冰涼刀刃剁成一段一段。

    “阿弟怎麼了，高興壞了嗎？”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微涼指尖輕觸在頸間，音色幽幽從耳邊傳來：“愣著做什麼呢，快嚐嚐看啊。”

    雲愉安下意識抖了一下，嘴唇嚅囁，再沒有剛纔那囂張氣焰：“我……我還不餓……”

    “不餓也是要吃的，否則豈非浪費了阿弟費心尋的野味。”

    肩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指尖在他頸間很慢地擦動，一如昨夜她割蛇頸放血一樣的摸索動作。

    “——吃啊。”

    身後的語調冷冰冰，活似女鬼幽聲索命。雲愉安害怕極了，哭喪著臉小聲道：“我吃……我吃……”

    蛇是五毒之物，從未聽說有人用蛇做菜，這菜叫人如何敢下口。他硬著頭皮去夾，緊閉雙眼慢慢放進嘴裏，唇齒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

    小青，小花，對不起……

    都是他輕敵了，害得它們慘死敵手，現在還要吃它們的屍體。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

    ……嗯？

    等等。

    雲愉安咀嚼的動作由生硬變得自然，皺在一起的五官也慢慢放鬆。這是蛇的味道嗎，肉質細嫩軟滑，醬汁豐富濃郁，在舌間細密包裹。

    好像……好像有點好吃。

    不確定，他再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