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那小子不老實
滿室仙娥環繞,金玉軟紗,簷雕彩繪。
畢孚怔愣地環顧四周,在琅舟國的一幕幕涌上心頭,心中百感交集。
那紛紛揚揚的大雪,火光沖天的皇城,死在眼前未能瞑目的小五小陸,還有他未了的心願。
“回來了啊……”
他低喃著,不覺間語帶哽咽,抬手一抹,竟是淚流滿面。
原來都是劫嗎。
區孜道:“殿下不必難過了,如今回來便什麼都好了,您就當是做了一場夢,甭管受了什麼苦,那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畢孚苦笑,他拉開錦被,緩緩走出屋子。
屋外綠樹成蔭,廊下是成片的杜鵑,且深且淺的紅隨風綻擺。
九重天的一切都一如往昔,其實算下來,他也只離開了二十一天而已。
可這二十一天,卻是琅孚的一生。
花開花落,凡物更替。少年君王終究沒有等到實現願望的一天,他的遺憾和苦楚,都埋在了那場大雪裏。
區孜嘆道:“殿下,您別想那麼多了,左右是回來了。天后娘娘日日都惦念您的,您剛回天宮,娘娘就讓蘭黛仙子遞了話,讓您好些就去請安。”
畢孚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我知曉了。”
他緩緩轉過身來,拍拍區孜的肩頭:“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還好嗎,大寶二寶還好嗎?”
少年揚起了一個笑容,少了幾分沒心沒肺的憨氣,倒是變得沉穩了。
可區孜嘴唇嚅囁,片刻後卻跪了下來。
“殿下降罪!它們……它們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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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霧繚繞的碧寧山,近接九重天,每日清晨,外門弟子趕赴早訓,盤桓直上的石階上都是匆匆攀階的弟子。
肖淵近日修行大有進益,又因勤奮被莫隱仙侍另眼相待,前些日子姐姐肖茹兒在仙鎮開起了刺繡鋪子,可謂好事不斷。
清晨的風吹起少年的發,他披著晨光一階階踩上石階,遠遠瞧見演武場前一抹鵝黃的嬌小身影,唇角翹起來,忙快步走去。
“小師姐!”肖淵一路追上前,在少女身後停下步子,微微喘氣,手悄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姜晚晚轉過身來,眉眼彎彎如新月。
“肖師弟,是你呀。多時未見了,近來如何?”
他們六人在凡界逗留了幾月,但對肖淵來說也只是不到一日的光景。肖淵笑道:“我一切都好,只是小師姐四師姐和幾位師兄下凡一番,聽說還遇上了妖淵川的邪祟,聽起來兇險萬分,小師姐可有受傷……”
姜晚晚擺擺手:“無事,都是小傷,咱們修仙問道的人,出門在外難免磕磕碰碰。”
“也是……”肖淵溫和地望著她,見她氣色紅潤眼眸明亮,便放下心來。
“對了!”他慌忙把手伸進懷中,摸出一個布包。
指尖挑開淺灰色的布包,裡頭露出一方秋香色的錦帕。帕子質地柔軟,右下角繡著一株並蒂蓮,針腳緊密紮實,那粉蓮栩栩如生,還若有若無地帶著香氣。
“姐姐前幾日新開了刺繡鋪子,這是她繡的手帕。”肖淵雙手捧著前遞,笑容靦腆,“姐姐說,多虧了小師姐,她纔有今天的新生活,便繡了個帕子,託我拿給你。”
姜晚晚略有詫異,接過錦帕細細端詳,並蒂蓮旁還繡了一個小小的厭字,與圖樣用了不一樣的絲線,瞧著玲瓏可愛。
“肖姐姐手真巧!”她輕輕撫摸著,“代我謝過肖姐姐,回頭得空,我喊上意歡師姐去肖姐姐鋪子裡捧場。肖姐姐這樣好的手藝,鋪子日後一定很紅火!”
“我一定轉告姐姐,小師姐喜歡就好……”肖淵臉頰紅撲撲的,眸子偷偷向上一瞥,又飛快低下去。
這帕子上的圖樣,是他親自選的。一株並蒂蓮,呈上下相抵之態,在上的是她,仰望的是他。他有小小的私心,不可公於人前。
姜晚晚自然不清楚這其中的門道,她一點兒也沒多想,正要把帕子揣起來,忽而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一把將帕子搶了過去。
“這什麼?”心魔修長的手捏著帕子一角,極為嫌棄地抖了抖,“姜厭,你窮成這樣了嗎,連帕子都沒有,還要別人送你?”
秋香色錦緞上的淡粉圖樣,絲線在晨光中折射出淡淡光澤。他盯著那株並蒂蓮,眼睛眯了起來。
姜晚晚生怕心魔沒輕沒重,糟蹋了肖茹兒辛苦繡的帕子,忙奪回來塞進百寶袋。
“這是肖姐姐的謝禮,你別弄壞了!”
“是嗎,去問心城的又不止你一個人,肖茹兒怎麼就謝你一個人?”心魔陰陽怪氣地說著,目光卻有意睨向肖淵。
肖淵臉色一窘,低聲道:“沒有沒有,姐姐也給四師姐和師兄們準備了謝禮,還未繡完,過幾日繡好了我便拿來!”
“最好是,那我要和她一模一樣的,就那個蓮花,少一個花瓣都不行!”
姜晚晚扶額,忙拽住了心魔的胳膊,低聲道:“你臉多大啊,收禮還要量身定做,也不怕麻煩肖姐姐?”
“我……”心魔心中說不出的彆扭,想起那株並蒂蓮,心中就不舒坦。
花開並蒂,蓮成雙株,分明是寓意同心好合的。
肖茹兒一個女子,給姜厭繡這玩意兒幹什麼?
姜晚晚怕他又鬧么蛾子,拉著他就走,回頭對肖淵頷首致歉:“肖師弟你別聽他胡說,肖姐姐送什麼都是心意,不必那樣麻煩!早訓快開始了,回頭見!”
肖淵點點頭,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望著兩人拖拖拽拽離開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心魔被姜晚晚一路拉著走,臉色極臭。
他本能覺得,肖淵那小子不老實。
瞧著人模人樣的,誰知道心裏藏了什麼心思?
少女拉著他走,碎碎念地叮囑:“雖說用障眼法掩去了你的血瞳,但你好歹注意點兒,平日和外門弟子遇上,稍稍也注意些言行舉止,給九師兄招黑,聽見沒有!”
他輕哼一聲:“知道了知道了。一天到晚九師兄九師兄,你也不嫌煩。”
“我還不是爲了你們。”姜晚晚露出老母親一樣操心的表情,怨怪地道,“師尊說的對,你的秘密千萬不能被旁人知曉,否則被那些老頑固仙官抓去,非得把你剖了。”
聽她一心牽掛自己安慰,心魔心中稍稍舒服了些,眸子轉了轉,忽而低聲:“姜厭,你知道肖茹兒給你的手帕上繡並蒂蓮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
姜晚晚腹誹,能是什麼意思,肖茹兒總不能拐着彎罵她白蓮花吧,她又沒得罪人家。
“算了,是沒什麼意思。”心魔冷哼道。
“沒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就是很沒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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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孚仙靈歸位,免不得小宴一番寥表慶祝。
天后聽聞碧寧山幾人在琅舟國對他多有幫助,給姜厭遞帖子的同時,也給其他五人捎了一份。
因只是小宴,便設在了元明宮。
月夜,元明宮殿內美酒佳餚,天后坐於上首,手執酒盞,遙遙敬向下方几人。
“本宮敬你們一杯,畢孚這孩子在凡界給你們添麻煩了。”
碧寧山六人起身回敬,容九霄溫聲道:“小事而已,怎敢勞天后娘娘記掛。畢孚殿下如今歸來,想必心悟也有大成,天后娘娘儘可安心了。”
畢孚也起身敬酒,姿態端方,一杯酒深飲入喉,面上是令人挑不出錯的溫和笑意。
“從前我多有荒唐,讓母后操心煩憂,也給表妹和諸位添麻煩了,在此致歉。”他身穿淺金色的袍子,長髮束在冠中,以一隻單簪固定。遠遠瞧著,和從前判若兩人。
姜晚晚看在眼中,輕輕一嘆。
孩子真的長大了,言行舉止變得沉穩,連那糟心的穿衣審美都變了。
席間賓主盡歡,畢孚全程端方有禮,從前吊兒郎當的樣子,是一丁點兒也尋不到。
天后陪了半個時辰,便回了寢宮處理庶務,元明宮中只剩畢孚和碧寧山六人,氣氛倒是輕鬆下不少。
邱餚喝得半醉,端著酒盞搖搖晃晃走到畢孚身邊,睜著惺忪的眼,一隻手搭上畢孚肩膀。
“殿下,你能回來,我太高興了。你是不知道啊,我們幾個離開琅舟城之後,還是放心不下你的,後頭發生的事,我們透過窺凡鏡都看見了……”
想起琅孚大雪中自刎的畫面,邱餚忍不住抽抽鼻子:“當時老邱我就想衝下凡去,宰了那些起義軍,哎……但是仙規在前,又插手不得,殿下,你莫怪啊……”
一個七尺胖漢似小姑娘一樣,紅著臉吸鼻涕,倒讓畢孚苦笑不得。他搖頭:“邱師兄,我明白的,你們已經幫我很多了,有些事情要靠自己,旁人幫不了我。”
關於人間的一切,他有諸多遺憾。遺憾最終還是沒能做個造福萬民的好皇帝,也遺憾小五和小六死在他面前,他都無能為力。
他眸子暗下來,無奈道:“也不知小五和小陸如何了,凡人身死入鬼界,重新輪迴轉世,算起來,小五應當已經投胎入輪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