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意歡低聲問：“那後來呢？”

    妍玉不動聲色望一眼姜晚晚與靈羨交握的雙手，饒有趣味地勾起唇角：“後來……後來玉落又許願，讓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兒一生平安順遂。”

    靈羨眸色微微一動。

    “我告訴玉落，人與其他族類之嗣，無法受願望庇護。”妍玉幽幽地說，“想我魘獸凌駕於人族之上，卻連她兩次許願都無法達成，實在懊惱。我同她說，許願只可作用在凡人身上，其他境況無法實現。”

    “於是玉落在沉思兩日後，又回到了鎏金樓，讓我許她下一世投胎轉世，再度和夫君相遇。她願以一身皮囊做代價。”

    事情說到此處，容九霄等人心中都驚詫無比，他們不約而同將視線投向靈羨，欲言又止間，竟不知說什麼話來安慰。

    姜晚晚頭皮都要炸開似得，心中那個猜想無限接近現實：“所以……你的臉……”

    妍玉莞爾一笑，風情萬種地撩動髮絲，眼下的淚痣似活物一樣，點綴在鳳眼下方栩栩如生。

    “不錯，這是玉落的模樣。我是魘獸，本無形態，數十萬年來都靠旁人的皮囊現於人前。玉落貌美無極，一雙眉眼藏盡風情，我很滿意她的樣子，所以即便為凡人投胎轉世牽連羈絆需要耗費我大量運力，還是答應了她。”

    妍玉把玩著手中墨綠色的玉佩，低眉淺笑的樣子映在靈羨的眼中，慢慢和記憶力的模樣重合。只是一樣的臉，神態卻大不相同。

    “玉佩是玉落留下的，她道這一世沉浮坎坷，無所留戀，既然把皮囊留給我，身外之物也帶不去。”妍玉指腹摩挲著玉佩背面小小的纂刻，頗有唏噓，“事情便是如此了，我不知你們同她有什麼關聯，但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這張臉我也用了千年，日後若無更好的，大概不會換。”

    室內長久地沉寂著。

    姜晚晚側過臉，望向垂眸不語的少年。

    他收斂著情緒，只是手微微發寒，蝶翅般的長睫在臉上投下一大塊陰影。

    誰也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

    回到白歲城已經是深夜，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他們在溪水畔一處洞穴歇腳，拾來的乾柴點起火堆，昏暗冷燥的洞穴被火光照亮，噼噼啪啪的燃燒聲在靜謐中顯得尤為突兀，火星子不時從柴堆濺出來，光點忽閃瞬息又燒為灰燼。

    容九霄四人靠近火堆盤腿調息，而靈羨一人獨坐在洞穴前的昏暗處，雙腿直直垂下，月光在他臉上投下冷色光輝。

    八月的夜是熱氣最甚之時，度過這個月，天氣就會漸漸轉寒，暑往寒來歲歲交替。

    姜晚晚悄悄在靈羨身側坐下，黑夜中有無數看不起的細小塵埃飛舞著，她凝視少年的側臉，手擱在膝上抓弄衣角，揉成團又鬆開，反覆幾次也沒想好要怎麼安慰靈羨。

    “再揉衣角都要皺了。”靈羨輕聲一笑，暗夜中那雙眸子光澤更亮，彎月在他眼中映成銀環。

    見他還有心情說笑，姜晚晚算是放心了些，順勢挽住他的胳膊親暱地在他頸間蹭了蹭。

    “你……是不是怨她？”

    那個叫做玉落的凡人，姜晚晚雖沒有親眼見過，但一樣的臉孔在套妍玉身上，她稍加想象就可以拼湊出那是怎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魔族大亂，從魔界逃到碧寧山下，丟下靈羨又趕往白歲城，只是抱著一絲能復活丈夫的念想。

    或許從理智上講，玉落是狠心的，也並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只將靈羨的安危賭在無華神尊的善心上，若無華沒有收下靈羨，或是靈羨磕磕絆絆長大卻因身份被仙界敵對，他在長久的歲月裡要如何自處，這些玉落是否有想過？

    也許她是想過的，可還是毅然決然丟下了靈羨。

    靈羨抬頭望向天際，頸間溫熱的氣息讓他低落的情緒平復了許多。

    他淡淡道；“其實，我連她是什麼模樣都快要忘了，見到魘獸的時候只覺得熟悉，卻想不起那張臉孔，怨或不怨都沒有差別。”

    玉落於他而言，更像是故事裏的人，沒有溫度無法觸碰，唯一的聯絡就是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段。

    姜晚晚道：“她隻身一人奔波紅塵，將你從魔界帶出來，想必也吃了不少苦頭。而且……她也曾向妍玉求願，求你一生平安順遂，你是她的孩子，她不會不愛你的。”

    “愛……”靈羨茫然地念著這個字，眼底竟含著奇異的笑，“晚晚，什麼是愛呢，你能告訴我嗎？”

    少年轉頭和她對視，目光不閃不避，似乎真切地想要一個答案。

    姜晚晚想了想，說道：“大約是寧願犧牲自己，也要成全別人吧。就像玉落，她寧願用自己的皮相去許願，也想讓丈夫復生，最後別無他法只好求來世再續前緣。她並非不愛你，只是更愛你的父親。”

    “而且這世上有很多種愛，情人之愛、親人之愛、朋友之愛，這些愛孰輕孰重，都在人心。人有了愛，就會生出無限的勇氣，為不可為之事，淌不可淌之途。”姜晚晚嘆息，“人生來是利己自私的，愛能改變本能。”

    少女的聲音綿軟又清晰，似是寒潭中流動的溪流，是旱地裏久逢的甘露，靈羨聽得認真，嘴角也微微上翹。

    “那愛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他低聲說。

    “是啊，所以你不要難過啦，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很多種愛，你現在有師尊，有師兄師姐，還有我啊。”

    少年低應了一聲，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輕柔而眷戀地摩挲。

    姜晚晚靠著他的肩，夜風撫動睏意襲來，眼皮也一點點落下去，呼吸漸漸趨於平穩。

    良久，少年輕輕攬住她的肩，在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是啊，他還有她。

    -

    白歲城的夏是炎熱的，白日裏豔陽高照，火舌一樣的陽光照下來，街上鮮少人閒逛。

    主角團等人在一處茶樓小憩，挑了靠窗的位置，姜晚晚坐在右邊恰好能將樓下的街景一覽無餘。

    因天氣炎熱，小販們都將攤子擺在陰涼處，打著蒲扇一邊煽汗一邊吆喝，沒多會兒汗水就像水洗一樣流下。賣甜水的小攤子生意倒是緊俏，尋常路過的客人走得口乾舌燥，都會花上幾文錢，買一碗鎮得冰颼颼的糖水解渴，一碗下肚，渾身的暑氣都消下去大半。

    姜晚晚等人體質異於凡人，體記憶體有大量靈氣，自然不畏區區酷暑，可凡人就不大能受得了，茶樓裡侍候的小廝在旁添茶倒水，也是不時用布巾擦拭額頭。

    白意歡看出了小廝的窘態，遞給他一杯茶水，小廝惶恐拒絕，在白意歡再三堅持下只好接來喝下，潤了潤口舌。

    小廝萬般感激地道了謝，難耐的暑意也稍退了些，瞧著六人面不改色的樣子很是驚奇。

    “幾位客官真是好耐力，一絲汗都沒有出，這幾日白歲城出奇地熱，若不是要養家餬口，我倒寧願在家裏躲懶。”

    邱餚道：“這幾日出奇熱？難道往年不是如此嗎？”

    小廝一聽這話，就知他們不是本地人，於是耐心解釋：“白歲城往年從不如此，氣候宜人說是四季如春都不為過，今年入夏前兩月都沒什麼異常，就是這幾日才格外熱起來的。老人都說酷夏必有妖魔，前幾日城裏還看見一道流火從空中刮過，隨後不知道落到了哪個地方。”

    “什麼流火？”容九霄下意識皺眉。

    小廝道：“就是……一大團火燒一樣的東西，我也沒看見，聽我娘說的，大概五六日之前吧，從東南方向落下來，好多人都看見了。”

    五六日之前，那時候他們還沒到白歲城。

    小廝又道：“左右不是什麼正常的東西，要我看，這見鬼的天氣說不準就和流火有關。”

    小廝又抱怨了幾句，隔壁雅間客人要續茶水，便端著壺告歉走了。

    六人凝神沉思，卻從這流火裡聽出非比尋常的資訊。

    容九霄道：“天君派去萬鈷窟的人，走了也有幾月有餘，至今未有捷報傳回……”

    “東南方向……如果從白歲城的地理位置看，萬鈷窟不正是在東南方？”林書賢驚異出聲。

    姜晚晚手託下巴，手指在桌面叩動，披在肩上的發隨著動作往前垂下：“天現流火，還能影響凡界的氣候……該不會是什麼人的元神燒了吧……”

    姜晚晚一句猜測的話，卻讓林書賢嚇得茶水都差點噴出來。

    “不……不會吧？”

    不論是仙還是魔，若自爆元神，身體化作流火，從體內炸開的能量的確能影響墜落地附近的氣候。

    如果真是這樣，那萬鈷窟的戰況必定已經到白熱化階段。按理來說，魔族和仙族簽訂了和平條約，此番天君派人前去萬鈷窟，也不是打的開戰名頭，只是讓萬鈷窟基於墮仙事件給一個充足的說法和解決方案。

    一旦交戰，只能說明魔族已經連表面關係都不願意維持，野心大到直接撕破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