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玉懶洋洋地抬眸，半是嗔怪半是怨嘆：“那日我吃多了酒，玉佩擱在桌上，誰知就被人給順走了。哎呀，她同我簽了契約，用一身皮相換她情郎考上狀元，買賣還沒成，我總不能先虧了。”

    說罷，妍玉腰肢一扭，將身體轉個方向，做出一個掌心收攏捏碎的動作。

    “一個人只能從鎏金樓求走一樣東西，她既偷了玉佩，許的心願自然就不作數了，不過代價還是要給的。她不願給，有違契約，我只好送他們上路了。”

    鎏金樓行事雖多有殘忍，但萬物都需遵規守矩，因果迴圈，非外人可改。

    姜晚晚的思緒飛快轉動，目光緊觀察著妍玉，忽而瞧出一些非比尋常的地方。

    眉眼，輪廓……

    一個人的皮相都有自己獨有特點，好比有人輪廓深邃，那麼與之有血親關係的人，大多都有這樣特點。

    她的目光在靈羨和妍玉之間徘徊，細長的柳眉忍不住蹙起。

    腦海中閃過一個猜想，她試探性問：“妍姑娘，敢問那塊玉佩，是你從何處得來，是旁人所贈，還是……交換……”

    靈羨倏忽眸色一深，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這個嘛……”妍玉纖纖食指撐著頭穴，視線不經意掃過靈羨，“我為何要告訴你們，我與你們又無交情，你們並非人族，於我也無利可圖。”

    “話不能這麼說。”姜晚晚微側著腦袋，兩側梳得整整齊齊的髮髻垂下鵝黃絲帶，俏麗活潑，“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嘛，我們又不白向你打聽訊息。”

    容九霄沉聲道：“妍姑娘，你日日守在這不見天日的鎏金樓，與凡人簽訂各色契約，恐怕也不是爲了打發時間，你需要吸取凡人的慾望來提升實力，所以渴望從凡人給予的報酬中，獲得大量力量，是嗎？”

    妍玉眼皮一動，不予回答。

    容九霄又道：“你既在和凡人交易時簽下契約，想必是個守信之人，又絕不姑息違背誓約的契徒，眼裏揉不得沙子。縱觀六界，有這樣習性和能力的，非魘獸莫屬。”

    魘獸，非妖非魔，來自上古，論年歲恐怕和無華這樣的神者不相上下。

    魘獸不能繁衍，獨自置身於時光洪流，千千萬萬年，不滅不老，它貪食人的慾念，並以此來強大自身，無論是極致的恨極致的愛，都是它奉為圭臬的補品。

    凡人的代價是所愛之人的生命也好，是旁的也罷，魘獸所要的不過是這些人失去之後內心涌動的強大情感波動，以此吸食為養分，代價本身對它而言沒什麼作用。

    殿宇之中，妍玉發出一絲感嘆：“小郎君倒是聰明，原來……還有人記得我啊。我獨活在世間萬萬年，什麼事情沒有見過，只可惜呀，凡人狡詐，簽過契約無數，反悔者過半。我辛辛苦苦替他們實現願望，他們卻總想空手套白狼，其實我要他們的性命又有什麼用呢，只是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若妍姑娘肯道出玉佩來歷，我有辦法讓你付出極小的代價，就享受到凡人提供的無盡慾念，你不必辛辛苦苦籤契約，也不必擔心人族總是事成之後反悔。”姜晚晚忽然出聲，清脆的聲音帶著信誓旦旦的意味。

    妍玉古怪地投來目光，嗤地笑起來：“奴家活了幾十萬年，尚且摸不清人性，你又活了幾載，也敢大言不慚？”

    其他人尚不知姜晚晚要做什麼，白意歡輕輕拉住姜晚晚衣袖，低聲道：“小師妹，不可逞能，若惹惱了她……不好解決麻煩。”

    姜晚晚輕拍著白意歡手背：“放心師姐，我有分寸。”

    見區區小輩如此胸有成竹，妍玉來了興致，纖纖素手伸出朝前一勾，便有一縷無形的絲線纏住姜晚晚腰身，將她拉到了身側。

    妍玉懶懶抬眸，指尖還勾在姜晚晚的腰帶上。

    “小丫頭，你且說說看，讓我聽聽你有什麼本事。”

    姜晚晚抿唇，黑白分明的瞳仁認真地看向妍玉。

    “或許……妍姑娘聽過傳銷嗎？”

    -

    空蕩寂寥的殿宇中，金色的暗光從樑棟折射下來。

    妍玉聽著姜晚晚滔滔不絕的解釋，姿勢從半倚躺變成坐直，再到端著煙桿不時點頭。

    “所以……你的意思是，從前我用的那種辦法效率低下，人族性情難定，才屢屢毀約。”

    姜晚晚點頭：“單線聯絡知之者少，哪裏有多向發展來得快。且你總是過於極端，動不動就要剝奪人最珍貴的東西，難免人權衡不定，兩邊不捨。”

    妍玉有些不樂意了：“那你說怎麼辦？”

    “這還不簡單，你為自己建立一種信仰體系，嗯……就叫鎏金教，凡是心有所求的人，都可以成為你的信徒。每個信徒可對你進行祈禱參拜，當參拜次數達到一定程度，升級成小組負責人，每拉攏到一個信徒，獲得一點積分，小組負責人上面再設定大組長、區域代理、總代理。總之業績越高位置越高。”

    多種陌生的形容詞讓妍玉聽得雨裡霧裏，好似明白了，又好像沒完全明白。

    “凡是有地位的信徒，設定每月進行一次搖號許願，並讓得到許願名額的人，將自己實現願望的過程寫成文章在信徒面前演講宣傳，隨著信徒人數增多，可多設定一些福利……比如參拜心虔，就能得到入門禮包，實現一個小願望。”

    “可是這樣做，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妍玉有一搭沒一搭地用煙桿敲著紫檀木桌。

    “當然有好處啊，你同凡人簽訂契約，不就是爲了吸食他們自身愛恨嗔痴產生的慾念，信徒對信仰的狂熱崇拜，本身就是一種很強的慾念，你的信徒越多，得到的力量就越多，這幾乎是一個開流就一本萬利的買賣。”姜晚晚語速又清脆又快，“試想一下，當整個白歲城，或更多地方的人奉你為信仰，認為你是拯救他們苦難的救世主，無數的執念匯聚成流，都被你吸食，不比你一個個和凡人籤契約來得省事？”

    如此聞所未聞的辦法，讓妍玉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她理清千絲萬縷的頭緒，聲音都激動地顫抖：“那……若是這樣，久而久之，世間皆是奴家的信徒，我豈不是可以媲美神明！”

    “妍姑娘所言極是，但你可不要再幹殺人滅門的事情，否則會把信徒們嚇壞，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仰崩塌，就得不償失了。”姜晚晚幽幽地說，“你得維持好人設，心懷博愛，造福一方，如此纔是長久之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妍玉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幻化出紙筆，將方纔姜晚晚所說的內容悉數記錄下來，待整張紙寫滿，妍玉滿意地左看右看，而後摺疊好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容九霄等人都被這意料之外的狀況驚呆，眼看著妍玉幾乎換了一副面孔似的，笑得合不攏嘴。

    邱餚弱弱地湊近林書賢身邊：“二……二師兄……小師妹亂教魘獸沒問題嗎，那勞什子鎏金教真成了，會不會為禍一方啊？”

    靈羨瞧著姜晚晚那副忽悠人成功的狡黠樣子，不免搖頭輕笑。

    她也真是聰明，想出這樣的辦法，讓妍玉從根源上改變了獲取力量的辦法。無論是人仙神魔，都有慾望，至高者寡至低者多。一旦妍玉嚐到被千千萬萬人信奉的滋味，自然而然就會迷失在一聲聲信徒的恭維禱告中。

    上古諸神之所以隕落，就是因為仙族崛起後漸漸不為世人所知，導致信徒銳減，實力式微歸化天地。

    妍玉真能將心思放在廣籌信徒上的話，自然看不上和寥寥凡人簽訂契約獲取的微薄慾念，也就不會再有如百年前高宅和劉家巷劉囿夫妻這樣，因違反契約被殺的事情發生。

    被邱餚詢問的林書賢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遞給邱餚一個安心的眼神。

    那廂姜晚晚見妍玉滿意，才重新提起了之前的問題。

    “現在……妍姑娘可以說說這枚玉佩的來歷了吧？”

    妍玉優雅地撫弄著頭上的珠花，長睫微微垂下，語氣中有些悵然：“這玉佩的來歷……倒是很久遠了。約莫千年之前，從一凡人手中所得。”

    千年之前，凡人。

    資訊都對上了。

    六人悄聲屏息。

    “那凡人女子稱作玉落，某年冬日夜晚跪坐溪畔，進了鎏金樓。”妍玉一點點回憶起往事，眼神也變得柔和。

    “玉落是個很特別的凡人，她沒有為自己求什麼，而是許願自己的夫君還魂，若能如願願意傾付所有。我掐指一算，得出她夫君並非人族，遂拒絕了她的心願。我之力雖可左右凡人，但無法操控仙魔妖的生死。”

    玉落丟下他，卻一心想要讓丈夫復活，果然在玉落心中，自己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靈羨的表情如籠上一層陰影，琥珀色的瞳裡眸光晦澀不明。

    姜晚晚不著痕跡地握住他的手，試圖用溫熱的掌心讓他心緒平復。靈羨目光看她，搖頭微微一笑：“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