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我不會走
這雪實在是寒得徹骨,李何歡立在黑暗裡,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往前走。
容燈回他身側:“李大人……”
李何歡看著她,有些發乾的唇微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千言萬語最終還是埋在了這片雪地中。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渾身有些發顫。
李何歡踉蹌著向前走去,摸黑在夜色中,本來挺拔硬朗的後背此刻竟然有些佝僂。
其實早就預料到了,可是事實真正出現在眼前時,還是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他的家人,他妻孩……
他那還未過十歲的孫子。
……
李何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後院的,他渾身冷得不成樣子,意識也有些飄忽。
容燈後他一步趕過來,站在他身側,想開口安慰,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了。
一家人住的屋子毗鄰著,屋門虛掩,血早已成冰,夜裏靜得可怕。
容燈沒進去,只守在門口,聽裡面斷斷續續發出哭聲,從一點點的哀鳴哽咽慢慢變成痛苦絕望的嘶吼。
她倚著門框,緩緩蹲下去,看著飄落的大雪,忽然覺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她為什麼要把人安置在祈安居?為什麼沒聽風不聞那夜將話說完,而是打斷在“蕭貴妃”後?她為什麼敢相信南歸蒼的看護,敢放心大膽的把人留在這裏?
如果……如果不是她,李何歡的家人在城西,雖然進退兩難,但興許真如風不聞所說,南歸意也護住了她們,不會像現如今這般慘死……
她憑什麼那麼驕傲自信,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在這汴蒼城中安然攪弄風雲,憑什麼以為能救下李醫令的家人?
總有人比她更狠毒,更瘋狂,更不要命。
棋差一招,一敗塗地。
無盡的自責和愧疚將她吞沒,可屋內李何歡的聲音小了些許,她怕他做出什麼傻事來,立馬起身推門進去。
李何歡就那麼頹坐在地上,懷裏抱著他妻子,雙眼無神。
他前幾天纔到這來看過她們,兒媳很高興地說他孫子新學會了好幾個字,還喜歡抓著草藥醫書不放,以後一定也是個懸壺濟世的好大夫。
他們還坐在一起吃了飯,有肘子有烤紅薯,圍著火爐,暖意洋洋的。
可是現在好冷。
年老家破人亡,他連哭都沒力氣了。
容燈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她跪倒在李何歡身前:“對不起……李大人,對不起……”
李何歡悲哀長嘆一聲,心卻漸漸沉寂下去,整個人如墜冰淵,人雖然還在著,魂卻已消亡。
“不怪你,這事不怪你……”李何歡落著淚,面色卻是平靜的,他雙目沒有焦點,只知道緊緊地摟著懷裏人,“是這天錯了……是這天錯了……”
他如今六十又八歲,耳順之年,見官場昏暗時沒有心死,獨子意外身隕沒有心死,被迫放棄信念與世合汙沒有心死。
但這一刻,在這昏天暗地,在這片雪夜中。
他知道自己不會再活過來了。
.
風不聞在祭壇上,看著這不知何時纔會停歇的大雪,喚來人將自己抬了下去。
南邊忽然沖天的血氣已經漸漸暗淡下去,他眼中靈氣一散,萬千星象消失,眼前又是黑如深淵的天幕和紛飛大雪。
觀星術雖能窺卜天機,但天機又豈是那麼容易就能知曉的。因此此術不僅對施術人消耗極大,眼前所見還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所以歷代國師都只走個形式,三日一到便挑些好話說上去。
畢竟眾人所求的只是一個美好期願,能起到振奮人心的作用就好,何必太較真。
風不聞也知此術不可輕信,因此看到南方起血氣的時候,第一時間是先詢問容燈是否瞭解一二,誰料竟然真的出了事。
估摸著她應該已經到祈安居,風不聞不知情況,不敢貿然傳音叫她分心,只得等著。
大概半個時辰後,容燈的聲音終於響起。
“……來晚了,我沒事。”
她說得極快,但也叫風不聞聽出無盡的疲憊,他心中一緊,問:“全都……?”
“嗯。”
風不聞儘量將聲音放緩:“……你別太過自責,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李醫令的家人無論在何處,興許都難逃劫厄。”
容燈沒說話。
李何歡在城外有祖墳,雖然很遠,但容燈還是堅持將他們都帶過去。
祈安居內停有馬車,沒有馬匹,容燈御水推動著,等到地方,她靈氣基本已經枯竭了。
但還沒停,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容燈背過李何歡,掏出顆靈元丹來,正要服下去時,她動作一頓,又收了回去。
她現在的靈源是風不聞費了半條命補起來的,不能吃。
容燈臉凍得有些僵,提起備好的鋤頭開始掘墳。
李何歡踉踉蹌蹌地走過來要跟她一起挖。
容燈推開他:“這麼大年紀了,一邊呆著去。”
李何歡顫聲:“謝謝……”
容燈動作一頓,隨即又狠狠揮下鋤頭:“不要說這些。”
沒有棺木,但有草蓆,可笑堂堂太醫令,三品官員,妻女孫孩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今夜過後風雪落定,李何歡天地孑然,最是自由,也最是了無牽掛了。
天明時一切妥當,容燈問他:“李大人,你還要回太醫院嗎?”
李何歡眼眸半合,整個人都是蒼老的疲態:“回。”
容燈心中一緊,她看了李何歡很久,嘆息道:“你其實可以就此離開,去四處行醫,去你想去的地方,宮裏我來處理……也比呆在這糟透了的汴蒼好。”
更何況,蕭貴妃明顯是想借刀殺人,讓李何歡徹底倒戈三皇子。
這件事只是個開端,一切都遠未結束。
“我不會走的。”李何歡老了,受到這麼大的刺激,又勞累一夜,聲音發虛。
他刻著墓碑,眼眸黯淡無光,整個人彷彿是僵硬的機械,手裏只會一下又一下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我在汴蒼,在太醫院呆了一輩子,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爛在那。連同這些年,對的,錯的,一起爛在那。”
李何歡波瀾不驚地說著,手指摩挲著他妻子的姓名,整個人都無比平靜。
容燈緊緊看著他,心裏慌起來:“你打算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