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婷重重將手裏的東西一放，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孫九，聲音裡難得地帶上了幾分怒氣。

    “說什麼呢你！”

    孫九盯著汪婷的眼睛，喉嚨裡像是哽了根刺一樣不上不下的。

    剛剛腦子一熱一衝動，就什麼話都說出口了，眼下想來還是有些後悔。

    他一個局外人都覺得尷尬，覺得不要臉了，汪婷一個局內人怎麼可能沒有任何的感覺？

    孫九低下了頭，聲音微澀。

    “對不起。”

    汪婷胸口起伏一陣，眼眶隱隱泛着點光，她看著孫九的頭頂，緩緩嘆了口氣，調整了一會兒才說道。

    “沒事，不怪你，你說的也是事實。”

    汪婷默默地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孫九見狀想要上前幫忙，汪婷輕輕將他推開了。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孫九嘴唇微張，盯著汪婷側臉看了許久，汪婷似乎真的帶了怨氣，也不回頭看他，只是沉默地將小菜一一裝進食盒裏。

    那眼角愈加深的皺紋，刺了孫九的眼。

    “好，我出去，娘……”

    孫九轉頭出了門，門口的動靜漸漸遠去，汪婷最後蓋上了食盒的蓋子，她有些出神地望著面前冒著熱氣的糕點，嘴角微諷。

    她怎麼不知道這是不要臉的事？孫九都知道，她這個都快年過半百的人怎麼可能不清楚？

    但是她能怎麼辦呢？陳纖再怎麼也是孫秉的原配夫人，自己除了有這個園子什麼都不是。

    她知道孫秉帶著她來城主府有目的，她也知道當初陳纖看著她時有多崩潰，多忌恨。

    孫秉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仰仗的陳纖，陳纖雖然好面子，但是總有受不了會徹底崩潰的那一天，到時候只要她站在人前一開口，孫秉就立馬會像過街老鼠一樣被人往陰溝裡面踹。

    汪婷無法看到那麼落魄的孫秉，陳纖對孫秉有怨，但又無法把這怨氣完完全全發泄到孫秉的身上。

    但汪婷不一樣了，她沒權沒勢，就是個鄉野粗婦，見著她，陳纖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她所有的不甘和瘋狂，都可以衝着汪婷發泄出來，她所有隱忍的痛苦，無數個日夜裏的以淚洗面，都可以加倍地報復到汪婷的身上。

    汪婷可以受著，因為本就是她該受的，只是希望陳纖這難得的一分發洩口，可以讓她至少保留上一份理智，不至於想著同孫秉撕破臉，將那顫顫巍巍的遮羞布徹徹底底地扯下了。

    這樣，汪婷就很滿足了。

    挨點罵，受點辱，又有什麼關係呢？

    蒸籠上的糕點已經好了，汪婷手忙腳亂地將最上層的蒸蓋取了下來，因為太慌忙了，手指上燙起了好幾個泡。

    汪婷將手放在冷水裏泡著，瞧著那泛紅冒泡的地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長蘭殿。

    陳纖單手撐著太陽穴，靠在美人榻的扶手上。

    一旁江綺瑤正在替她讀著經書。

    房門緩緩被推開了，一婢女推門走了進來，問道，“夫人，老爺說是今天要替您請戲班子的人阿里熱鬧熱鬧，不知道你想聽哪一家的，特意差人來問問。”

    陳纖唰地一下睜開了眼，眼底帶著濃濃的嘲諷。

    “他說要替我請戲班子？呵呵，面子倒還真是做的足。”

    江綺瑤聽著她的語氣，裝作不懂的模樣放下了手裏書，“表姨娘，表姨夫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你怎麼是這個態度呢？”

    陳纖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她與孫秉之間的事沒什麼人知道，更不用提幾年都沒來的

    江綺瑤。

    “你跟他說，就按以前的來，全都聽他安排，不用再派人來汙我的耳朵了。”

    婢女得了令，又緩緩退了出去。

    江綺瑤像是才察覺到兩人之間的不對勁一樣，開口問道，“姨娘，你是不是和姨父之間出了什麼事啊？”

    陳纖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江綺瑤，江綺瑤臉上表情很真誠，真誠地讓陳纖在那一瞬間彷彿有了歸屬。

    她坐起身，輕輕拍了拍江綺瑤的手背，又將她擁進了懷裏，順著她的脊背。

    “綺瑤，表姨娘只有你了。”

    江綺瑤手指握著她的衣角，眼裏一片冷漠。

    “嗯。”江綺瑤應道。

    婢女回完話後，外面的戲臺子就已經開始在搭了。

    孫秉也不是真的想要問陳纖的意見，不過是走了個過場，宴會實則怎麼辦，該怎麼辦，他都已經決定好了。

    隨著外面越來越甚的吵鬧聲，江綺瑤讀書的聲音算是徹底被壓了下去。

    陳纖皺眉，難得清靜這麼一會兒，真不知道那孫秉到底抱著的是什麼心思。

    她安撫性地拍了拍江綺瑤的手背，走到了門口，拉開了門。

    “怎麼回事兒？去讓那些人小聲一點。”

    戲臺子搭在正廳的庭院裏，和蘭長殿有著一牆之隔，吵得人頭疼。

    婢女應聲下去了，陳纖正要轉身，就見不遠處的廊道拐過來了一道身影。

    陳纖動作猛地一頓，似笑非笑地看著汪婷左手一個食盒，身後跟著的孫九手上也拿了一個食盒，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了臺階下。

    陳纖抱著胳膊斜在門邊，眼看著侍女攔住了他們的來路。

    汪婷也不氣，只是緩緩抬頭，一雙眼睛黑而質樸地看著陳纖，滿臉真誠。

    “聽人說今天是你四十大壽，我特意做了點糕點送過來，聊表心意。”

    陳纖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兩人，目光來回睃巡，帶著濃濃的鄙夷，就像是天生高人一等一樣。

    確實，在汪婷面前，她的確有高人一等的資本。

    “怎麼？我活到現在是不是礙著你眼了，臉上表情單純無辜的，心裏巴不得我早點死了吧，好給你和你生的那個小雜種騰位子了是吧！”

    陳纖本就被吵得煩躁，眼下汪婷有算是正好撞在了槍口上，她光是瞧著她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全身血液似乎都在隱隱沸騰。

    汪婷不說話，但不代表身邊跟著的孫九就受得了，他當即眉毛一豎，正要開口，汪婷狠狠拍了他一下。

    “忘了我之前是怎麼說的了嗎？敢吵的話，你立馬就給我回去！”

    孫九被這句話給膈應了一下，想起來之前汪婷的再三叮囑——她本是不願意讓孫九跟著的，但奈不過孫九死纏爛打。

    想到這裏孫九眸光下意識地沉了幾分，閉上了嘴。

    但落在陳纖眼裏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怎麼我說的還不對了是吧！你那什麼表情啊！什麼表情！”

    “敢做就別不敢認啊！被當了表子還想著立牌坊啊，你敢說你不知道孫秉當時已經娶妻了嗎？你敢說你當時對他沒有念想嗎！”

    “還在這裏跟我假惺惺的，滾！我不想看到你們兩個，馬上給我滾出蘭長殿！”

    陳纖所以的修養似乎都已經在這一刻崩塌了，她從小就是天之驕女，被捧在人手上長大的大家閨秀，就連罵人嘴裏都不會帶上個髒字。

    眼下被逼到這個模樣……江綺瑤本不想出去讓陳纖為難的，但眼下她也有些坐不住了，想看看究竟是誰，能讓她一向注重禮儀廉恥的表姨娘毫無顧忌地說出這些話來。

    “表姨娘這是怎麼了？”

    江綺瑤從門內探出了身體，聽著她的聲音，陳纖臉上理智瞬間回神了幾分，只是臉上的表情依舊還是很難看。

    “你怎麼出來了，沒什麼，就是些不乾淨的人……你先進去吧，別髒了你的眼。”

    就在這時，汪婷也抬起了頭，一眼就撞進了江綺瑤似笑非笑的眼裏。

    僅僅只有一瞬間，汪婷也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一種迫切地想要逃離這裏的衝動。

    她匆匆放下了食盒，低著頭說道，“既然你這裏還有客人，那我也就不多打擾了……”

    手上的食盒剛剛放到臺階上，陳纖就幾步走了下來，

    一腳就踢開了。

    精心準備的糕點散了一地，滾到了孫九正要抬腳離去的腳旁邊。

    “誰要你的東西啊！誰要你假惺惺送過來東西啊！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不過一條養在城主府裡面的狗而已，天天在我這裏來找存在感？真的要我把你身上那層遮羞的皮徹底給扒下來嗎！”

    陳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或許是因為前面的戲臺子吵得人煩躁，又或許是因為孫九那張和孫秉神似的眼睛，只要一看到他，她就莫名其妙一陣糟心。

    汪婷沒吭聲，拉著孫九就要走，孫九遲遲沒有下步，看著腳邊的那塊糕點，徹底忍不住了。

    他猛地一下甩開了汪婷的手，轉頭就衝着陳纖吼道，“你說什麼呢你說！我娘就真的該給你腆著臉送給東西麼！你要真有種你怎麼不去討伐孫秉那個王八蛋呢！”

    “你捫心自問，真的一切都是我孃的錯嗎！你要真有能耐你怎麼沒留住孫秉的心呢，你怎麼還裝腔作勢地當真讓孫秉接人進府了呢！”

    “你以為人人離了這城主府就活不了是嗎，你以為人人都想要你兜裡的那幾個臭錢嗎！一股子狗眼看人低的模樣，你擱那兒裝什麼清高！”

    孫九一連串滾珠炮的話堵地陳纖臉色發白，她緊緊捂著胸口有些不知所措。

    從來沒有人，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什麼顏面什麼禮儀，她什麼都顧不上了，一股子勁地就朝著汪婷衝了上去。

    “你教的人呢！這就是你教的人？好啊，瞧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背後不知道怎麼罵我呢！汪婷，你賤不賤啊！”

    孫九瞧著陳纖衝過來了，當即就要上前護著汪婷，但汪婷又怕兩人真的起了什麼衝突，一直緊緊拽著孫九的衣服下襬。

    一時間，三人拉扯在一起，蘭長殿裡的侍女見狀，也衝上來幫著陳纖這一邊。

    一片混亂的間隙，陳纖趁著空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汪婷臉上，抬腳重重對著汪婷肚子踹了一腳。

    汪婷瞬間就跌出了包圍圈，手掌狠狠擦在地上，手指上所有的水泡都被磨破了，一片鮮紅。

    “娘！”

    孫九反應過來，猛地甩開攀在他身上的幾雙手，向汪婷的方向跑去。

    “娘你沒事兒吧……娘你的臉，還有手……流血了都流血了。”

    孫九覺得自己要瘋了，作勢起身就要同陳纖理論，汪婷抬手緊緊揪住了他的下襬。

    她聲音很輕，卻像是一道雷砸在了孫九耳邊。

    她說，“小九，走吧，不想再讓娘丟臉就走吧。”

    孫九身體顫抖幾分，狠狠閉了閉眼，嗓音嘶啞，“好。”

    陳纖眼瞧著兩人越走越遠的身影，像是終於支撐不住一樣，眼前一黑，搖搖欲墜。

    江綺瑤上前一把就扶住了她，“表姨娘，你沒事兒吧。”

    陳纖緊緊握著江綺瑤的手，搖著頭說沒事兒。

    江綺瑤跟著旁邊幾位侍女將她扶了進去，陳纖靠在沒人榻上緩了很久才緩過來。

    江綺瑤給她倒了一杯水，“姨娘，喝口茶水緩緩吧。”

    陳纖撐起身子接過，潤了潤嗓，“綺瑤，讓你看笑話了吧。”

    “沒有，”江綺瑤搖著頭，“姨娘你不說綺瑤就不問。”

    “今日可是姨娘的生辰，姨娘莫要再氣了。身體最重要，晚上綺瑤還給你準備了驚喜呢。”

    陳纖瞧著江綺瑤亮晶晶的眼，笑了，“真的嗎？”

    “是啊，保證讓表姨娘痛痛快快的。”江綺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