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不聰明人
“俺弟弟妹妹一個十二,一個十三,都到了可以幹活的年紀,可大老爺不讓幹活……”
眾人聽到這裏,都有些不解,怎的就不讓幹活?
難道還讓他們讀書不成?
雖然說讀書也不是不可以,可一般讀書都要從五六歲的娃娃抓起。
十二三歲纔開始讀書,明顯是已經錯過了最佳的讀書年齡,還能有什麼成就?
難道就爲了他縣太爺的面子,就強迫人讀書?
不知道供養一個讀書人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多大的負擔麼,這麼搞法,不是愛人,是害人。
“縣老爺說了,縣裏設公學,咱們小區所有的適齡兒童必須讀書,學費一律全免。
學費全部由‘救災扶貧基金會’籌措。
咱們這批災民子弟是頭一批。
縣太爺說了,讀書不分先後,朝聞什麼道,晚上那什麼‘死可’的,記不住了。
反正是所有不滿十六歲的都要讀‘補習班’。
象我這樣的,凡是沒滿三十的都要讀‘掃盲班’。
也不求咱們能考上秀才舉人,主要教識字和算數。
小師爺說了,能識字就能知道朝廷的法令,寫寫書信什麼的不求人。
能算數,就不會被人騙,還可以算帳,測量,可有用處了。
學會了這兩門手藝,在縣裏找個體面活計就容易了。
比如做個帳房先生,大夥計,倉庫管事什麼的都能讓別人高看一等。
先說清楚,這‘掃盲班’我大柱可是報了名的。
晚上開課,免費的,不報白不報。
就是聽說教書的先生挺兇,學不會,罰站,打手掌,老不客氣了。
沒辦法,誰讓這是小師爺訂的規矩呢。
他還說什麼‘學會數與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小區”是個什麼玩意,是指某一片區域吧?
如果每個小區都開設一個公學,這得開多少個公學?花費多少銀子?
不過再想想這些補習班,掃盲班都是一些因陋就簡的設施,也就恍然了。
不過考慮到給這些人讀書並不是以科舉為目的,只是爲了生計考慮,就覺得有點怪怪的。
似乎並沒有“學而優則仕”那麼高大上,是不是太市儈務實了?
可孔聖的有教無類,天下人人有書讀的宏願難道也會有錯?不存在的嘛!
好吧,這也可算是教化的一種了。
再想到那句“學會數與法,走遍天下都不怕!”,眾人又是若有所思。
不得不說,這句話雖然直白,卻是相當有道理。
若是會算數,當真是走到那裏都吃香。
沒辦法,帳房先生太少,會算數的讀書人裡也不多啊。
會算數,再加上明白了朝廷的法律法規,當真是隻要在大明治下,就可以趨利避害了。
還真是一定意義上的“走遍天下都不怕”,起碼不會吃虧。
這樣的口號,可比什麼“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類文縐縐的話更能激發底層百姓的上進心。
這縣令倒也不全是阿諛奉承的馬屁精,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可取之處的。
對了,還有一位什麼小師爺,這兩人倒也鼓搗出了一些治理流民與災民的經驗。
唯一可惜的,就是太耗錢,別的地方可沒法推廣。
不知不覺之間,大家對這知縣的觀感已有所鬆動,沒那麼喊打喊殺了。
王大柱雙眼通紅,死死盯著張賓,問道:
“你拍著良心說說,這樣的官,給俺們災民有好房子住,有活幹,有衣穿,能吃飽飯,還能讀書識字,是不是好官?”
張賓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好半天,才艱難的吐出兩個字:“好官。”
他是給事中,他是瞭解民間疾苦的,他不能昧著良心。
太祖分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不是擺設的。
在《明典.職官二》裡明確規定了給事中的權力。
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有駁正制敕違失之權。
每科設都給事中正七品一人,副都給事中從七品一人,給事中從七品若干。
典型的以小制大,位卑權重。
且直屬皇帝管轄。
除了皇帝,誰的話也不好使。
若真發起瘋來自己都怕,連皇帝的帳都不買。
反正就是一七品芝麻官,就算是被削了也不心痛,誰怕誰?
光腳的不怕窮鞋的,逮誰噴誰,勢如瘋狗,人人忌憚。
所以一般給事中,都屬於官場中的混不吝。
可現在,張賓這樣一個混不吝中的混不吝。
生生被王大柱逼得說出了一句“好官”,實在有些羞恥。
於是張賓決心找補回來,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說這位大兄弟啊,你們縣令雖是好官,可他盤剝商人也是不對的,十幾二十萬的銀子,不是小數目,這能給多少你這樣的人活路,可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矇蔽了。”
話音剛落,張賓只覺自己輕飄飄的,一下高大了許多。
耳邊傳來眾人驚呼聲“放下”“放下張大人”“你這夯貨,不想活了麼?”
張賓竟是被王大柱一把揪住了胸襟,被當作小雞一般的提了起來。
王大柱與張賓四目相對,血紅著眼問道:“你哪隻眼看到咱們縣太爺盤剝商人了?”
鎮定,深呼吸,運氣,我是有涵養的,我氣貫長虹,我有浩然正氣,我泰山崩於前……
張賓一連在心裏給自己加持了十幾道心理增益法術,總算鎮定了下來,回道:
“這還用看嗎?你當人家是傻子,喊一嗓子‘募捐’,那些商人就會哭著喊著給你們縣太爺送錢?你信?誰信?”
“原來這都你們這些狗官想出來的,想一出就是一出,我呸!”王大柱吐了張賓一口唾沫,隨手把他甩在了地上,還擦了擦手,似乎是抓著張賓髒了自己的手一般。
本來王大柱這般行徑,早就應該有值班御史上前糾察,至少也是被殿前持守校尉拖出去用鞭刑了的,可現在彷彿沒人看到,該怎麼鬧還是怎麼鬧。
悲從中來,張賓張大人只覺生平未有之悲憤。
王大柱這一泡口水可不少,竟將他半邊臉噴透。
他哪裏想過,一個人的口水竟能有這麼多?
張賓只覺悲從中來,自己拼了老命的為民請命,到頭來這請命的民不但不領情,還吐了自己滿臉,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這天下,真真是沒地方說理了!
便在這時,王大柱鄙視的看向了他,傲然道:
“我信,咱們全縣百姓都信。
因為還有更多的商賈財主因為沒資格捐款,天天在捶胸口拍大腿後悔著呢!
有些背地裏還罵咱們縣太爺偏心,不讓他們捐。
個個說起這事,都是指天罵地的。
不怕跟你說,這些人就是哭著喊著要捐錢的,捐少了還不樂意。
對咱們江泉縣有錢人來說,捐個兩三千,三五千的又算得了什麼?”
王大柱此時的表現哪裏象是一個剛剛脫貧的災民,分明就是戶部尚書一般的高冷。
好大的口氣,三五千兩銀子就跟三五文錢似的,也不怕大風閃了他的舌頭!
這貨若不是瘋子就是死士吧?不然他怎敢在天子面前如此大言?
當然,如果照他說的那樣,人人都上杆子“樂捐”,一二十萬還真不算是個事。
可這種無稽之談,誰信?誰敢相信?
偏偏王大柱完全不懂什麼叫做見好就收,鄙夷的掃了一眼這些跳出來的言官們,嘲笑道:
“俺娘說過,人長得醜就不要怪鏡子!
俺一直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看到你們,俺終於知道了。
你們自己做不到,就盼著別人也不行,別人行,你們也要打到他不行,對不?”
話糙理不糙,這句話就相當誅心了。
“實誠,咱們大明的百姓實在太實誠了。”成化皇帝點了一個大大的贊,若不是要保持威嚴,他早就笑翻肚皮了。
“都是皇爺福澤深厚,澤被萬民,咱大明的百姓可是個個眼裏不揉沙子,誰好誰歹,清楚著呢!”汪直重重地拍了一記馬屁。
當然,汪直暗中又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王大柱退下,戲份到此可謂恰到好處,當真動起手來,就演砸了。
不過,在心裏,汪直又汪直想到某個人,臉皮沒來由地又抽了抽。
“方唐鏡這廝說的沒錯,傻人有傻福,一根筋有一根筋的用處,皇上身邊太多聰明過頭的人,肯定就喜歡這樣‘不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