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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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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你是沒錯的

    “一燈,過來。”

    了慧似乎沒怎麼變過,他在宋雲初的記憶裡一直是這樣平靜祥和的面容,混雜著尊長的嚴厲和慈愛。

    宋雲初看到他來才笑了笑,上前擁住了佝僂的師父,輕聲道,宋雲初,說到做到。

    了慧蒼老的手拍拍她清瘦的脊背,他懷裏小弟子份量比走前又輕了些,他嘆息一聲,道,我知道。

    年前宋雲初在大相國寺與他告別,春天燕子在槐樹築巢,她指著空空的燕巢說,師父,等春天,我就回來了。

    了慧就等啊等,等到了她。

    “一燈,你父親在寺裡等你。”了慧捏了捏他的手,好像要給她傾注一些力量,“你毋須怕他,你是沒有錯的。”

    了慧帶著宋雲初去大相國寺,南楚現在已經是百花齊放的春天,景色與大夏截然不同,空氣裡也有暖人的花香。

    她深深吸了口氣。腳掌貼在大相國寺門前的土地,小心翼翼,突然有些近鄉情怯的意味。

    寺裡的暮鼓咚咚地打起來,了慧推了推她,宋瀾就在安靜的禪房等著。

    宋雲初曲起指節叩了叩門。

    教授過先帝和今上的太師宋瀾,家中妹妹是皇帝的母親,女兒又風頭無兩,看起來似乎是權傾朝野,卻已經致仕許久,到去年,竟然可笑地把嫡女送去大夏和親。

    “初兒,你在大夏過得可好?”宋瀾提起茶壺倒茶,碧綠的茶湯注入玉盞,茶葉舒展,輕悠悠地飄轉著。

    他把茶杯推給宋雲初,聞香氣,是上號的明前茶。

    宋雲初啜了一口,斂眉:“夏帝有一夢中人,與我形容頗似,故女兒深受照拂,並沒有不好。”

    宋瀾說,你從小聰明,該知道我送了你去大夏,便不想你再回來了。

    宋雲初道:“是,可我仍想問問您,為何?”

    茶盞的杯底與方桌桌面相觸,發出輕輕的磕碰聲。

    宋瀾說,既然你回來了,有些事為父便也瞞不住你。

    “前年你瞞著我們偷偷跟著使團去了大夏,聽雪送你出環罡的時候,你已經落水昏迷,將將養了三四個月纔好,等醒來,你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嚴官晴縱火,沈星野失憶,還有自己落水都在這一刻有了清晰的答案。

    介子越指使尹善若在南楚刺殺她,嚴官晴受到他的煽動放了火,太子府邸被燒燬,而她折返環罡城救出了火中的沈星野。

    “陛下想殺我,到底是為何?”宋雲初仍有摸不清的頭緒,這個疑問如同一層紗霧遮住前方的火燭,只要掀開就能夠到光亮。

    遙遠的鼓聲合着僧人的誦鳴,了慧站在門扉外雙掌合十望向西邊落下的太陽,那是南楚皇陵的方向。

    南楚人崇拜燈、喜愛茉莉,所以那裏終日燃著明燈,茉莉花永不凋謝。

    宋瀾帶宋雲初去了宋家的宗祠,祠堂前掛著橙紅的燈籠,殿內香菸繚繞,一塊塊木牌豎立著,寫滿了祖先的名諱。

    “初兒,你跪下。”

    宋雲初不明所以,但聽話地跪在了蒲團上。

    宋瀾捧出一個金絲楠木的木盒,上面有著鏽蝕了的金色鎖釦,開啟之後裡面躺著一塊靈牌,只寫著“宋輕絮”三個字。

    “這是你母親。”宋瀾沉默了很久,摸著那塊靈牌懷念道,“是我從前的庶妹。我這許多個妹妹中,只有她最文靜聽話。”

    宋雲初挺著身子跪著,心裏隱隱有了一個驚天的猜測,她不敢大聲說話,輕輕詢問:“我怎麼從沒見過……”

    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宋輕絮,喊母親還是喊姑姑,都似乎不合適,她最後生疏地道了一句“這位姑姑”。

    段鶯養了她近二十載,宋雲初做不到去喊一個陌生的女人母親,何況她長到這麼大,一眼也未見過宋輕絮。

    “你當然沒見過她,她才生下你便死了。”宋瀾淡淡道,“柔郡的世家小姐裡頭,阿絮是最規矩的一個,誰能想到她揹着自己的姐姐同陛下私相授受了?”

    宋瀾這話說得雲淡風輕,宋雲初心裏卻震起萬道驚雷,劈得她臟腑俱痛,她咬著牙齒髮出咯咯的響,手掌在身側握成了拳,聲音和嘴唇都在抖:“陛下知道……”

    她話未說,只見到宋瀾眼神望著她,帶著一絲可憐與哀憫,沉沉道:“陛下一直是知道的。”

    這個陛下,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是楚王烈。

    宋雲初內心一直堅持的東西好像碎了一塊,她原先最引以為傲的便是自己未及弱冠登上花萼樓議政,世人都在誇耀她的才華,老臣們縱使不滿最後也默許了,可現在宋瀾給了最重的一擊。

    也許她那些驕傲自負都是一個愧疚的父親給予孩子的偏愛,楚王烈用那些溢美之詞把她架到了繁花烈火上,讓她到達了普通人仰望不可及的高度,那自己呢,是真的有這樣的資格去做曾經堅持的一切嗎?

    她以為介子越只是嫉妒,以為她年歲長了就能夠寬懷,所以她一直想著回南楚,她和介子越有過約定的,她要做最賢明的臣,要帶著宋家走向更輝煌的路。

    這是她即使恢復了女兒身,到了大夏也沒忘記的誓約,現在卻空如一場鏡花水月。

    宋瀾是對的,她不該回來,不該知道這些。

    “父親,你們為什麼要留下我?”她垂著頭,覺得很累一般彎下了自己的脊背,“我是個私生女,給宋家,還有皇室都蒙了羞。”

    宋瀾慢慢蹲下來,拍了拍她的背,嘆了一口氣:“當初我知道這件事就和阿絮說,打掉這孩子罷,憑著宋家的權勢,還能找個好門戶的子弟嫁人。她不肯,皇帝也不肯,你娘那時剛從段家嫁進來,也幫著阿絮來駁我,她說姑娘家頭一回做母親,做哥哥的怎麼能攔著呢。我沒法子,就答應了她,只是不許阿絮出門,再後來,你就出生了。那夜裏好大雨,小舟不知怎麼地知道了這件事,著人闖進了產房,卻見著你娘抱著你,滿臉的眼淚和汗,在床上動也動不了,接生婆說阿絮死了,只有你娘順利產下胎兒。那孩子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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