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拜託渾邪送我出城，”宋雲初垂下眸子，“看在這塊玉佩的份兒上，不要降罪給他。”

    渾邪說：“與他說這許多做什麼?你看那邊。”

    宋雲初順著渾邪的手指看過去，黃沙漫漫，有馬匹奔騰而來，聲音如同雷鳴轟隆，叫人看不清有多少數量，渾邪朗聲笑說：“宋雲初，你說要看萬馬奔騰，我送給你!”

    宋雲初屏了屏呼吸，致匹馬朝她奔來，聲音震耳欲聾，渾邪護著她往外跑，這馬匹就是天然的屏障，祝南弦再跟不上來。

    宋雲初就像來的時候那樣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只是來時陪著她的是那屈辱的十里紅妝，走時陪著她的是關外的熊熊烈馬。

    祝南弦上了城樓覆命，單膝跪著，沉默不語。

    錦久，沈星野開口，聲音嘶啞：“她說要做孤的幕僚，對著孤笑，對著孤使小性子，都是騙我的。”

    天子之怒，伏屍遍野。

    祝南弦心裏惶惶，不知該如何開口寬慰。

    錦美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外面刀槍馬蹄的聲音，慌張地坐在轎子裡垂淚，沈星野走下城樓，眼角瞥到那頂孤零零的轎子，又看到原地踟躇的汗血馬，對祝南弦道：“你叫錦妃到我這來。”

    沈星野言辭之間喊她錦妃，便是要把她重扶回妃位的意思了。

    祝南弦應下，錦妃一臉莫名地下了轎，她四處張望，卻沒見到宋雲初。

    碎冰殿。

    宮女們並沒有隨著主子出宮，錦妃不在，聽雪作為大宮女便是二主子。

    她捏著手中字條，上面寫著飛英雁回，算算時間，雁臣已經帶走了宋雲初，她匆匆去向金光殿，宋雲初把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了，宮中側門兩頂馬車等著，一炷香後，金光殿便空了大半。

    她送走金光殿的宮女，身姿矯健地翻越了宮中的紅牆，逆著人流去往了城中的驛站，渾邪的手下在那裏等候，他們主子說了，到時候會有一個身穿紅衣的美貌姑娘，那就是他們未來的主子夫人。

    聽雪摘下頭上的幃帽，渾邪的手下打量她片刻，說出暗語：“大風捲朔漠。”

    聽雪輕啟朱脣，接道：“梨花紛紛。”

    那手下點點頭，呆頭呆腦問：“你就是梨花姑娘?

    聽雪笑了笑，溫柔地解釋：“朔漠裡的梨花，是雪。我的名字，叫做聽雪。”

    大風捲朔漠，寒冷的冬風捲起大漠裡的風沙，雪花就如同潔白的梨花紛紛揚揚灑落，她生在南楚，長在大夏，聽的不是南方的燕子歸巢，是北方的簌簌夜雪。

    自環罡往南，走水路渡灩江，就能最快到達南楚與大夏的關口，春風關。

    渾邪的馬隊送她到灩江上游便回了臨駰，青黛等一干宮女隨後趕到，宋雲初叫她們卸下馬車上的物件，搬上了船。

    沈星野沒有派人來追她，這是宋雲初早做好的打算。

    她用渾邪對自己的羞辱換來沈星野一句“隨你折騰”,也換來了回南楚的一線生路。

    “小姐，”船在灩江上緩緩駛開，青黛還未從驚變中緩過神來，怎麼就一下子從宮裏出來了呢?

    她淺淺地皺著眉毛，很憂慮地問道，“陛下馬上就要讓您回家省親了，您為何要在此刻逃走呢?”

    宋雲初面容沉靜，絲毫看不出慌亂。

    從離開柔郡坐上那頂嫁往大夏的轎子時，宋雲初就做好了時刻回南楚的準備，她誰也沒告訴，就連父親也被騙了過去，以為她能好好地在大夏做一個囿於深宮的殘廢，想必介子越也是這般想的。

    可他偏偏不，她要回來，不能以大夏帝妃的名義，就以她自己的身份，回到她自己的家。

    青黛只聽得她慢慢張開了口，語氣一如往常，平穩和緩：“青黛，你要時刻記得，你的小姐是宋家的小姐。”

    她好似被這話點醒了，倏地看向了宋雲初。

    她還穿著那件湖藍的衣服，青黛記得它，這還是去大夏前青黛親手整理的。

    宋雲初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穿著南楚的衣服，堂堂正正回去。

    這一刻她彷彿又回到了剛進宋家的時候，那時她聽下人們說宋雲初是怎樣清塵脫俗的一個神仙，騎射文章無不精通，她是嚮往的，可到榻前，只見到了一個病弱蒼白的軀體。

    這就是如今的宋雲初了，風一吹就倒，叫人再想不起從前她五陵年少的模樣，青黛更沒見過了，只在腦子裏想象過，而現在她卻在船上見到了很多年前的小姐，她們的臉、纖細筆直的身板和這幅脆弱的軀殼合到了一塊兒，拼湊成了那個傳聞裡世無其雙的宋雲初。

    她的小姐，是宋家的小姐。

    先帝寵愛，帝師養育，百姓景仰，這樣才造就出來的一個宋雲初，怎麼能用敵國帝妃的名號回家呢?

    青黛莫名其妙淌下來眼淚，她未發覺，只是突然很難過，看著宋雲初靜水無波的面容道：“那您不再回去大夏了麼?”

    “青黛，所有人都叫我去大夏。”宋雲初腦子裏的弦崩得斷掉一根，疲累地說，“介子越叫我去，父親叫我去，你也叫我去。可我本來就不是大夏的人，那裏沒有人在等我。”

    “陛下在等您!他歡喜您呀!”她失措地喊。

    宋雲初的手指順著假面上刻紋撫摸，半晌道：“他在等一個叫段一燈的人。”

    “小姐，”青黛睜大眼睛，眼淚搖搖欲墜掛在眼角，驚愕地說，“段一燈，就是您啊。”

    宋雲初，其父宋瀾，母親段鶯，幼時長於大相國寺，隨了慧禪師學習，禪師見其聰慧過人，以華嚴經經文中一燈二字賜佛名，望他勘破世俗紅塵的愚笨，保持澄明聰慧的本心。

    在南楚柔郡，人人都知道宋雲初幼時的故事，她出生滿百日，當時的皇帝楚王烈賜宋家明燈百盞，抓週宴上筆墨紙硯金銀珠寶琳琅滿目，宋雲初一手卻抓住了皇帝賜下的琉璃燈盞。

    南楚人以為燈是吉祥，照亮前塵，宋瀾大喜，其母便喚小兒盞盞，望宋雲初謹記本真，身化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