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陛下在等我
城門失守,敬親王也不知所蹤,介柔星躲在城樓下脫下了身上簡陋的宮女服,好像花朵褪去了枯黃的葉子露出飽滿鮮豔的蓓蕾,裡面火紅似榴花的衣服一層層次第綻開了。
其實這衣服也不合身,是她偷偷拿了母妃從前的喜服來穿,在她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裡曾經耗費了大半來戀慕以男裝示人的宋雲初,其他人家的貴女都有了丈夫,而她還痴痴地守在瓏翠宮,成了柔郡的笑話。
介柔星磕磕絆絆地爬上了城樓,從這裏望下去只能看到流竄的城民,還有被踐踏的花……
白色的茉莉,灰色的泥,人的尖叫……
還有不遠處清晰可聞的馬蹄聲……
真奇怪啊,介柔星睜大了眼睛看過去,疑惑又好笑地想,是敬皇叔回來了麼?
不管了,她在柔郡待了半輩子,終於要在南楚凋落的這一刻嫁出去了。
天子守國門,介子越死在了龍椅上,而她,要穿著母親的嫁衣殉葬這片國土。
介柔星合上了雙眼,雙手可笑地伸展開做出要飛翔的鳥兒的姿態,她不知道鳥到底是怎麼飛,也不知道自己死的時候會不會飛起來,只有風從嫁衣的袖子間穿過,有花香,但是好冷。
她腳尖輕輕抬起,扎著明珠的紅色繡花鞋從城牆上輕盈地擦過,譁——
風好像托起了她的衣服,江南三十六個繡娘繡出來的美麗嫁衣,值得上這一場堪稱滑稽的公主殉國。
下輩子她要和介子越說,哥,別當皇帝了。
公主出降,真是太難太難了。
另一邊的花萼樓。
“表姐,下輩子,別來當我姐姐了。”
宋雲初面容怔忪,介子越看著她笑了一下,手握上鋒利的天子劍刃,輕輕地將劍移走了。
如他所料,宋雲初根本沒有使勁。
介子越心裏好笑地想,這人總是這樣,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非要當個君子,真叫人討厭。
下一刻,他附上宋雲初的手,真心誠意地望著她的眼睛:“沈星野要做天下共主,你身後什麼也沒有,今天我死在你的劍下,你就能掣肘他,去歲你的生辰,沒人給你禮物,今天我給你補上。”
雪亮的天子劍捅進胸腔,宋雲初錯愕地低頭,介子越的手還放在劍上,因為疼痛而沒了氣力,正慢慢滑落。
“照顧好淮安。”
這是介子越給宋雲初留下的最後五個字。
明皇龍袍裡涌出的血沾溼了他座下的龍椅,年輕的皇帝閉上了雙眼,神態輕鬆,宋雲初僵硬地持著那把染血的劍,顫抖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
她無法原諒介子越,可也沒辦法再繼續恨她了。
那個記憶裡說要當個好皇帝的人,還是死在了他最愛的龍椅上。
宋雲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花萼樓的,等到她被天上明晃晃的日光閃到眼睛纔回過神來,低聲道:“去瓏翠宮。”
可還未等她到,祝南弦便飛馳而來,滿面焦急:“淮安公主離宮了!”
“什麼?!”宋雲初驀地咬了咬牙,一把揪住祝南弦的領子,她素來不是這般容易失控的人,但在此等危險交加的風雨之際,淮安一個柔弱的女子出了皇宮,沒人在她身邊,誰知道會出什麼事?
“你應了我的,要護看準安。宋雲初的指節發出清脆的咯拉咯拉的聲音,“走,現在帶上人,趕緊走!”
祝南弦被她嚇了一大跳,趕緊叫人往柔郡城門去尋介柔星,宋雲初仍不放心,鬆開他的衣領自己去尋了匹馬,翻身就走。
這時候倒看不出她的孱弱來了。
祝南弦也隨手拉了匹馬上去,柔郡城中的百姓聽到馬蹄奔騰的聲音忍不住掀開一道窗縫兒,只見到兩個人影疾馳而過。
駿馬所至,踏雪飛花,紅色的石榴從城牆跌落的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宋雲初失聲喊了介柔星的名字,卻看見另一頭馬上的青衣人飛身踩著城壁,生生伸出手臂接住了介柔星。
“末將來遲了……”這聲音合着血一道噴出,介柔星被他輕輕放在了面前乾淨的空地上,而他兩隻手臂委頓,已經被從天而降的巨大力道衝撞得無法抬起。
宋雲初和祝南弦俱是拉住了馬,不敢大聲說話。
良久,宋雲初疲憊道:“送林將軍和公主回宮。”
她看著夏軍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林飛瓊和介柔星擡回王宮,慢慢地駕著馬跟隨其後。
悽清的街道上馬蹄噠噠,滿眼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尤以馬背上沉默不語的宋雲初最為突出,祝南弦抬眼瞧了瞧宋雲初的背影,內心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宋雲初若要發脾氣,他那皇帝好兄弟一定是不會向着自己的,鎮遠侯嘆了口氣,愁緒萬千地縱馬,慢吞吞地綴在最角落。
行了不知多久,宋雲初在一個塵封的大門前停下了。
“怎麼了?”祝南弦開口問道。
宋雲初頓了頓,扶著額緩緩道:“陛下還在裡頭等我。”
祝南弦抬頭看,碩大的宋府二字掛在上頭,只是因為許久無人踏足而變得灰敗,宋雲初推開門,想象裡雜草叢生蛛網塵封的樣子並未出現,一切都明淨美好,幾個身穿鐵甲計程車兵蹲在地上拔雜草,還有幾個人在擦灰。
見到宋雲初進來,其中一個士兵直起腰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摸著腦袋笑道:“娘娘回來了?陛下在灶間等您呢!”
灶間?
宋雲初滿頭霧水,腳卻不由自主地往灶間走去,路上經過那處掛滿宮燈的迴廊,大約是因為抄家的時候下人不小心,好多燈都碎了。她目不斜視地走過,看到家裏暖苑中擺著的那幾盆白色牡丹花,心下突然多了一絲被看穿的窘迫。
走得近了,聞到灶間傳來的甜滋滋的氣味,像是什麼糖水。
就如同每個她外出歸家的日子裏,段鶯親手在灶間煮甜湯的味道,熱氣騰騰、馥郁、溫暖。
可如今段鶯不在了,整個宋府也沒人了,誰還會給她這歸家人做甜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