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天子守國門
這一刻宋雲初奇異地想起某一日自己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對著楚王烈說,當如天子掌中劍,如今她手裏拿著天子劍,三尺青鋒朝的不是夏軍鐵騎,而是年輕的楚王。
往後她要寫的八百篇赤子丹心,都葬於這一劍之下了。
永福三年,楚王越死在了他固守一生的王座上,據說死的時候閉上了雙眼,慷且慨。
斷送他性命江山的,是他的表姐,淮寧公主宋雲初。
花萼樓繁華萬里,都是一代帝王潑灑的粘稠熱血,唯有樓外的白花光潔無瑕。
楚王宮七十二殿,瓏翠宮是淮安公主寢居之所。
依例,及笈的皇室子女都會出宮分府,但這一代的宗室親緣淡薄子息孱弱,淮安便留在了宮裏。
介子越對唯一的妹妹偏寵,撥了瓏翠宮給她住,祝南弦朝宮人打聽了一下,不多時就摸到了這兒。
大叢的茉莉,還有一支鞦韆纏在薔薇架上,被養在這裏的姑娘應當是南楚最尊貴的公主無疑了。
在所有的宮苑都被宮人們洗劫一空變得死寂的當下,唯有這瓏翠宮顯出了幾分截然不同的熱鬧,三三兩兩的宮女都聚在宮裏,沒有意識到來人,也沒有想過要來招呼人。
祝南弦抬了抬手示意身後人停下,饒有興趣地走了進去。
隔著一層層瑩潤的珠簾,身穿藍衣的少女坐在一堆珠玉琳琅裡頭,嗓音又細又軟地道:“阿恬,你家裏還有個瘸了的哥哥罷?那便多拿些走吧。”
說罷,她竟然捧上了一盒飽滿的南珠,遞給了面前的小宮女,因著她的動作,藍色綢緞做的衣袖輕輕從手腕上滑落一截,露出了白皙面板上一顆紅豔豔的痣。
這就是淮安公主,宋雲初的妹妹?
在他凝神思索之時,拿了東西的宮女魚貫離開,珠簾內的公主瞧見陌生人影,揚聲問了句:“誰?”
可以看出她是長在深宮裏的嬌女了,聲音抖得不像話。
祝南弦暗自笑了下,這才拱了拱手,一本正經道:“在下祝南弦,奉令姐之名特來護殿下出宮。”
“啊,”淮安公主模糊不清的身影頓了頓,恍然大悟似的道,“我聽說過你,你是大夏的將軍,原來你是雲……宋雲初派來的。”
祝南弦知道宋雲初對淮安公主的上心,僅憑著方纔的一瞥他仍無法放心,只得走上前去隔著簾子輕聲詢問:“冒犯殿下了,宋小姐說殿下腕間有一紅痣可做憑證,可否讓祝某瞧一眼?”
淮安似是猶豫了一下,未出嫁的公主要對著陌生男人露出身上的肌膚是逾矩的行為,但她還是乖乖地撩起了袖子,露出一段白瑩瑩的手臂。
手臂上那粒紅點打眼得很,祝南弦粗粗掃過去,不敢再看,低著眉說:“多謝殿下。”
他退後了幾步,抬起頭看看四周,好奇道:“殿下把這麼多寶貝都拿出來,是要發給宮人們?”
淮安嘆了口氣,柔聲說:“南楚要亡了,她們在宮裏做慣了,以後沒了公主,又能做些什麼呢?左右這些東西都要被你們抄走,我便送出去,叫她們好好過活,也是一份心意。”
介子越是膿包,他的妹妹卻很能分得清是非,祝南弦想,大約是隨宋雲初。
宋雲初叫他好好照顧淮安公主,他也不知道什麼照顧法,就靜靜地倚在瓏翠宮的門口,看著裡面領東西的宮女一點點變少。
珠簾那側,少女握緊了滿是汗的掌心。
“南楚要亡了,陛下一個人也沒帶就上了花萼樓,宋雲初回來了頭一個就要找他報仇的!”
“我都瞧見了,好多士兵,兇得很……”
“聽說大夏人一個個都茹毛飲血,若是他們當了家做了主,我們也活不下去。”
“可不是,那些大人都逃了精光……”
宮道之上,奔散逃亡的宮人們嘈雜地說著自己內心的恐慌,唯有一個人最為特別,她穿著不合身的宮女服,身上什麼東西也沒有,仔細看她還在緊張得發抖,這個時局下已經沒有人會為私自出宮而緊張了,畢竟就連頂頭的皇帝也不顧手下人死活了。
楚王身邊的大紅人,那位吉福大太監,聽說也斂了一大筆財離開了。
頭頂的旭日將璀璨的金宮照耀得無比溫暖,介柔星卻無比寒冷,她拉了拉不合身的宮女服,繼續踽踽前行,和所有人一樣,她也要出宮。
公主出行有自己的儀仗,介柔星從來沒有走過這麼久的路,走到她腳底生疼,好像起了泡,火燒火燎的,恨不得踢了鞋子,要是在瓏翠宮裏,她一定會任性地把磨破的鞋子扔掉,但是現在不行。
她已經是亡國的公主了,不管別人怎麼看,她想要稍微給自己留一點體面。
夏人計程車兵在宮裏走動,介柔星好幾次與他們擦肩而過,心裏都無比的害怕害怕宋雲初看見自己生氣,也害怕被那些粗鄙的武人奚落,她緊緊攥著衣角,低著頭匆匆走過,沒有一個人認出她。
城門失守,敬親王也不知所蹤,介柔星躲在城樓下脫下了身上簡陋的宮女服,好像花朵褪去了枯黃的葉子露出飽滿鮮豔的蓓蕾,裡面火紅似榴花的衣服一層層次第綻開了。
其實這衣服也不合身,是她偷偷拿了母妃從前的喜服來穿,在她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裡曾經耗費了大半來戀慕宋雲初,其他人家的貴女都有了丈夫,而她還痴痴地守在瓏翠宮,成了柔郡的笑話。
介柔星磕磕絆絆地爬上了城樓,從這裏望下去只能看到流竄的城民,還有被踐踏的花。
白色的茉莉,灰色的泥,人的尖叫……
還有不遠處清晰可聞的馬蹄聲……真奇怪啊,介柔星睜大了眼睛看過去,疑惑又好笑地想,是敬皇叔回來了麼??
不管了,她身為公主在柔郡待了半輩子,終於要在南楚凋落的這一刻嫁出去了。
天子守國門,介子越死在了龍椅上,而她今日,要穿著母親的嫁衣殉葬這片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