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芸粲然一笑，展開雙臂環緊了面前的父親，絮絮叨叨的說著連日來的所見所聞。

    貓兒狗兒打作一團，又或者是小婢女會錯了意，弄了笑話之類，末了，還不忘鄭重其事的補充了一句，“侍奉的丫鬟貼心周到，若爹爹能陪芸兒多讀會書，芸兒會更高興的。”

    程衡命人取了把桐木椅，捧著書細細的為她講了起來。

    每每察覺細眉微蹙，便停下來另行講解。

    枝葉繁茂的古樹下，父女二人依偎著共讀，偶有枯葉飄落，灑在肩頭。

    身旁笑面如花的人是他唯一的女兒，天資聰穎，本該是嬉笑打鬧的年紀，卻偏偏患有腿疾。

    風華正茂的年紀，被生生困在了一方小小的院落中，叫他如何不心疼？

    書中的言論對她來說，到底是深奧了些，程芸的眼皮輕輕顫動，一歪頭，竟是睡了過去。

    陽光細碎的灑落在她柔和的面頰上，細長的睫羽將靈動雙眸藏了個嚴實。

    程衡揮手招來了一名小丫鬟，低聲開口，“小姐心情不好，可是又遭人閒話了？”

    公務繁雜，一日之中，他留在府裡的光陰不過短短几個時辰，程芸自小就是個懂事的性子，甚少會向他告狀。

    甫一進門，他的視線便落在了她黯淡的雙眸上了。

    小丫鬟不敢隱瞞，小姐往日因著腿疾甚少出門，今兒日頭好，便特意出來曬曬太陽。

    院子裡新來的僕婦一面烹茶，一面絮叨，直言她腿疾難堪，讀再多的詩書也無用。

    哪料程芸搖了輪椅轉身便走，撐在扶手上的指節都扭曲了。

    她心思本就敏感，尋了個僻靜的角落狠狠砸了自己的雙腿，豆大的淚珠滾落，隔了好一會才平復。

    一五一十的交代了，程衡冷哼一聲，“亂嚼舌根的人趁早逐出府去。”

    柔和的目光落回女兒乖巧的睡顏，掩在袖中的手攥緊成拳。

    芸兒，你再等等，爹爹定會為你取來西域雪蓮。

    宮牆外，守城的御林軍抬劍攔下了眼前的男子，“宰相大人這是何意？早朝已散，按照規矩，朝臣不能自私入宮。”

    程衡掀起眼簾，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長劍緩緩扯下，御林軍語氣漸弱，“大人，您這是難為屬下啊。您若有急事，大可寫了奏章交與我。”

    沒有皇帝的召見，私自放人入宮，與謀反無異。

    儘管眼前之人是名動天下的宰相程衡，也開不了先例。

    程衡分毫不退，眸中迸出寒光，厲聲道，“本官有要事稟告，來不及寫奏章，耽擱了兩國邦交，仔細你的腦袋！”

    御林軍抿緊了唇，終是讓出了一條小道。

    “多謝。”

    程衡算了算時辰，徑直往御書房去。

    守在門口的貴公公亦是一驚，快步迎了上去。

    “陛下，宰相求見！”

    伏案批閱奏章的凌哲熙擺擺手，“宣！”

    “愛卿何事如此著急？”

    程衡直直的跪倒在地，朗聲道，“陛下，臣是為西域一事而來，兩國交戰，百姓流離失所。臣以為，不如將西域戰敗交出的城池歸還，以此修繕兩國關係。”

    筆尖一頓，漆黑的墨團緩緩溢開。

    “程衡！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麼？糊塗！”沾了墨的狼毫筆狠狠的擲於案上，凌哲熙的目中滿是寒意。

    本以為早朝凌玄臣已辨了清楚，條條分明，有理有據。看在程衡多年功績的份上，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不知。

    如今竟變本加厲，提出歸還城池的意見！

    西域逼他交出凌玄傲，盛氣凌人的出兵時可有考慮過兩國邦交？

    戰敗之國，也有顏面來談和？

    程衡不卑不亢，仍在辯解，“陛下，城池本就屬於西域，百姓對我凌國派去的官員又豈會信服，與其費時費力的管理改革，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還回去。”

    皇帝的對西域的厭惡可見一般，他強逆了聖意上諫，是自尋苦處。

    處世多年，他讀的透陛下的心思，深知不該開口。

    事已至此，不進則退。他的每一步都是爲了家中的芸兒，前功盡棄對他來說，纔是真正的死路。

    貴公公微眯了眸子，不忍的別了頭。

    下一秒，程衡的額角被甩落的奏章擦破，殷紅的血沿著額角一滴一滴的滑落。

    “西域國君不召了你程衡做國師就是屈才了！今日朝堂之上你便打了這個念頭吧，好，既然你為西域說話，你便去……”

    凌哲熙的胸膛劇烈起伏，厲聲呵斥。

    說話間，一枚完整的方形和田玉映入眼簾。

    程衡雙手捧了和田玉，緩緩抬起了頭，“陛下，這是西域國獻上的寶物，和田玉。”

    和田玉，以其稀有聞名諸國。

    玉石澄盈剔透，又極堅硬，一時間，諸國都以擁有和田玉雕成的玉璽為傲。

    縱使是凌國境內，也從未找到一塊成色能與面前的和田玉媲美的玉石，更何況，玉石渾然天成，似有乾坤。

    凌哲熙深吸一口氣，淡淡道，“成色上等，西域國君竟肯割愛？”

    稍軟的語氣讓程衡鬆了一口氣，“爲了促進兩國邦交，西域國君贈出了國寶，臣以為這份誠意已屬難得。”

    豈止是難得，拱手獻出和田玉亦有俯首稱臣之意。

    “甚好。”凌哲熙低笑一聲，貴公公上前接過了寶玉。

    一遍遍的撫過和田玉的邊緣，讚美之詞不絕。

    抬袖拭去額角的血跡，程衡遲疑開口，“陛下，那西域城池……”

    “嗯？城池怎麼了？”凌哲熙頭也不抬，語氣冷漠。

    程衡心頭一跳，不由自主的擰緊了袖口。

    唯一的利益既已放出，也只是緩了聖怒，歸還城池已無望，他絕了念頭，匆匆告辭離宮。

    入夜，一頂小轎搖搖晃晃的至了大使館門口。

    程衡半遮了麵，在小廝的引路下推開了房門。

    大使低頭把玩著手中的青花瓷瓶，語氣不耐，“宰相大人，今日你可帶來好訊息了？”

    程衡搖搖頭，“我盡力了，想用一塊和田玉換來你們戰敗交出的城池，並不容易。”

    戰敗二字狠狠戳中了使節，指尖一鬆，圓潤的青花瓷瓶落了滿地碎片。

    玄色長靴前佈滿碎片，抬眼便對上一雙戲謔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