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曼陀羅花開了又謝，眼底血色褪去，息華掩去了他所有的情緒波動，同時鬆開了他們一直緊攥著的手。

    漓若也慢慢地清醒過來，她怔怔看著息華，還沒有從夢魘中徹底脫離出來，嘴唇翕動，像是想說什麼。

    “我……發生了什麼……”

    血淚在臉上漸漸乾涸，微涼緊繃的觸感，她下意識地去擦，卻擦了一手的血，心口的鈍痛是那樣熟悉而強烈，要靠扶著石碑才能勉強站立。

    石碑？

    漓若轉頭，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山洞裏。

    “師父……”她瞪著那塊石碑，心底生出一種異樣的情緒，那是那年她在灕水中殺死那條小魚時纔有的情緒，但比那時要強烈百倍，強烈到她無法遏制，只能任由它洶涌而出。

    它遊走於血脈、神經，沿著靈力行走的路線，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個出口。

    可是，那個出口已經被息華封住了，她無措地瞪大著眼睛，那裏乾涸一片，甚至出現了重重虛影，她急急地抓緊了息華的袖子。

    息華立在那兒，任由漓若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他的身軀像是一棵佇立了萬年的松柏，依舊挺拔昂揚，不見式微，可他的眼神卻有瞬間的暗淡。

    時間流逝如滾滾奔流的江河湖海，一轉眼，已經過去了幾十萬年。

    遠古諸神紛紛隕滅，剩下的那些神祇，或改變自己適應變遷，或者遁世遠居，連帶著他們留下的精神、志向、抱負，抑或術法靈寶，也都在逐漸消亡。

    還剩下什麼？能剩下什麼？

    “神祇隕滅是自然規律，你不必太過悲傷。”他低聲說道，悄悄地反握住了漓若的手，“……為什麼，叫他師父？”

    漓若卻只是搖頭：“我不知道……他真的是共工嗎？”

    “應該沒錯了。”漓若沉淪的那些或歡樂或悲傷的夢魘，他剛剛都已跟著看過，夢魘中白衣神祇的風采超然、逸世凌虛令他感佩，他和傳聞中的共工大神並無二致。

    至於那位女子……

    他驀然想起靈泉村中的那座雕像，她們很像，只是夢魘中的少女是初涉紅塵後仍保留著的一份純真，而雕像上的神情卻是歷經風霜後的沉穩蒼涼——淵臣在雕刻那座雕像的時候，一定是傾盡了他的全部心力和思念，才能夠將妹妤雕刻得如此逼真，像是下一瞬就會活過來一樣。

    而淵臣被封印前的最後一刻，對著漓若叫“主人”，他是被女魃迷惑了神智所以錯認，還是真的……認出了他的主人？

    可是比起淵臣，自己又做了什麼？雕像他沒有認出來，轉世他無從考證，就連看到夢魘中那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那個曾經令他魂牽夢縈、死生不負的神女，他都無法生起一絲絲哪怕只是感同身受，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無法體會。

    三萬年前，他從混沌中甦醒，身前身後都是空空，只有一位助他化生的老山神，在他面前力盡而亡。

    隕滅之前，老山神凝望著他還尚顯稚嫩的臉，嘆息道：“子，意為男子，瑜，意為美玉，自今以後，你就叫子瑜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要做的事，不要讓我們失望……”

    子瑜，如美玉般的男子，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比“刑戈”多添溫柔，比“息華”更顯純摯，更重要的是，“子瑜”和“妹妤”，聽起來很般配，遲到了三十萬年的般配。

    可他一直不明白老山神要他做什麼，他只能依從自己的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直到他從淵臣口中拼湊出了關於妹妤的斷簡殘章，直到他跟隨漓若進入她的夢魘，看到那個叫做“妹妤”的女子，他恍然間好像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什麼。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眼前的石碑，眼底閃過一絲狠辣和決絕。

    “息華，你在想什麼？”漓若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沉思。

    息華猝然回過神，頓了頓，他拉起漓若的手，指向面前的石壁：“來，再看一次。”

    漓若瑟縮了一下，她有些害怕：“這些壁畫有古怪，我看到了很多……很多奇怪的畫面……”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息華沉聲說道，“你下弱水、進歸墟、看壁畫，彷彿命定一般，幾萬年來只有你找到了這裏，只有你看著這些壁畫，能看到那些奇怪的畫面——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可是，剛剛我好像被什麼東西控制了，對，是那個聲音，它……”

    “我知道，是我把你從夢魘里拉出來的。”息華點頭應道，“漓若，我在這裏守著，如果遇到危險，我不會放任你不管。”

    漓若詞窮了，對啊，有息華在這裏，她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她也很想知道關於共工的事情，如果真的能透過看壁畫了解到這位始祖的過去，那適當的犧牲也不是不行。

    “好吧。”她忐忑地應著，攥緊了息華的手，走向一側的石壁，根據壁畫上少女的年紀，她可以大致判斷這些壁畫的順序，她從第一幅看起——

    白衣神祇長衫飄飄，默然站立在雲頭，身前雲霞中彩光大盛，他伸手，從雲霞中接過一個女嬰，女嬰呱呱墜地、嘶聲啼哭，神祇手忙腳亂、應接不暇。

    好容易女嬰長大了一些，開始學習術法，她天生靈力強大，一時練功出了岔子，引來六界水漫大地，她小小的身軀在水澤裡浮浮沉沉，狼狽地露出一個腦袋朝著神祇傻笑。

    其間穿插著無數少女調皮搗蛋、拆家毀棚的“英勇”事蹟，神祇總是在緊要關頭適時出現，為她收拾殘局，卻從不忍苛責她半句。

    少女就在這樣雞飛狗跳的環境中慢慢長大。

    壁畫中開始出現第三個身影，是一位渾身散發著明月銀輝的女子，就像月光一樣朦朧而美好，共工叫她“湘”，望著她的眼神裡總是充滿了溫柔和憐惜。少女也很喜歡湘，總是在惹惱了師父之後，再去尋求湘的庇護。

    好多幅畫上的少女都躲在湘的背後朝共工做鬼臉，湘掩面低低地笑著，而共工見此情形，只能無奈地笑著，連連搖頭。

    但是很快，湘就徹底消失在了壁畫裡面，至於消失的原因，共工並沒有畫出來。只是漓若發現，從湘消失後的那幅畫開始，壁畫的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原來的明媚陽光變成了悽風苦雨，畫上的共工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壁畫的筆觸也越來越潦草粗獷。

    其中一幅畫引起了漓若的注意——壁畫上天雷滾滾，雲層翻涌，大滴的雨水墜下，拍打在玉階石地上，共工背對著畫面，身形佝僂，肩膀微微顫抖，他的身前，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緩緩浮空，散發著青綠色的光芒。

    “凝香淚？”漓若驚呼道，這塊石頭，和她現在手裏的那塊凝香淚形狀一模一樣！

    息華也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他解釋道：“我記得我同你說過，凝香淚原是共工舊物，是他的一滴傷心淚所化。”

    漓若隱隱有些印象，那時她還感嘆過，能讓共工這一生落這唯一的一滴淚的，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原來是這個叫做“湘”的女子的離去。上一次來歸墟的時候，她還夢到過共工痛哭的那個場景，當時少女說，會在歸墟中陪著師父一起等，等著湘姐姐的歸來。

    可是壁畫裡再也沒有出現過湘的身影。

    息華的聲音愈發低沉，“凝香淚結成之後，他將之一分為二，一半懸于歸墟上空，日日思之。”

    他自然注意到了穹頂之上，那個碩大的空缺，目光自然地從漓若的懷裏一掃而過，漓若忙心虛地抱緊了那塊凝香淚。

    “……另外一半，他送給了他的愛徒——妹妤。”

    “你知道妹妤？”漓若一怔，驟然拔高了音調，神色激動，心跳如擂鼓。

    息華似有所感，腳步微偏，已經先於她走向了後面的壁畫。

    遙遙地，她聽到停下腳步的息華，突然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這是個……在神界不允許被提起的名字。”

    漓若愣住了，心頭涌起難以遏制的悲傷。

    究竟是犯下什麼樣的罪過，令她從神界史冊間被徹底抹去，連名姓都不配擁有？

    後面的壁畫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少女消失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共工獨自對月默坐。偶爾少女回來了，便同共工絮絮訴說她的心事，她的年歲漸長、愁緒也逐漸增多，神界戰亂、人界兵戈、六界水患、妖魔作亂……數不清的事情等待著她去做。

    她的臉色看起來總是疲憊而無奈，只有提起她的情郎的時候，纔會顯露那麼一絲甜蜜。

    共工勸她：“回來吧，從此隱於歸墟，不問世事。”自從湘離去後，他的世界早已黯淡無光，六界生死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

    可妹妤卻驕傲地揚起她的下巴：“我是天地水神，我要同他站在一起，拯救六界生靈！”

    少女的話擲地有聲，跨越了數十萬年的時光，依然清脆地響徹在漓若的耳邊。

    漓若痴痴地聽著，眼睛忽然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