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魘:共工
“小頑童,今日又去哪裏胡鬧了?”
共工輕袍緩帶,足下無聲,行至一個模樣不過七八歲的小姑娘身後才突然開口笑道。
那小姑娘嚇了一跳,忙將手中的東西往袖中一藏,才規規矩矩地起身給他行了一禮,老老實實地道:“妹妤拜見師父,弟子去了大荒。”
神界如今正是如日東昇,而大荒卻是生靈罕至,是名副其實的大荒之地。
共工呵呵笑著,將雙手在袖中一籠,俯身湊到近前問道:“又去大荒了,這回淘到什麼寶貝?”
妹妤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極不情願地把袖中的東西掏了出來,遞給共工:“回師父,它叫荒輝石。”
那是一塊透明的會發光的石頭,安靜地躺在她小小的掌心裏。
“荒輝石?何解?”
妹妤搜腸刮肚地回憶那些師父教授的知識,卻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憋了半天只能硬著頭皮道:“它說它叫荒輝石!”
“哦?它會說話?”共工來了興趣,歪頭逗她。
“師父莫要看不起大荒,那裏幅員遼闊,靈氣充溢,一塊會說話的石頭有什麼了不起的,大驚小怪。”妹妤嘟了嘟嘴,理不直氣也壯。
“哈哈哈哈……”共工被逗得哈哈大笑,半晌才說道,“那我來猜猜,它生於大荒,又會發光,所以才叫荒輝石對不對?”
“對……”妹妤正要應道,忽地醒過神來,道,“這我怎麼知道,你得問它去!”
“好好好,那我來問它,你把荒輝石借我一用。”共工面對這個古靈精怪、素來愛睜著眼睛胡說八道的小徒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妹妤裝模作樣地拿起荒輝石聽了聽,說道:“它說今天累了,要休息了,師父要問話,就請明天吧!”
“石頭還要休息嗎?我以為這是一塊靈石。”共工一臉瞭然,卻並不拆穿。
“靈石自然有靈石的奇異之處,豈能與我們這些凡類相提並論?”
共工聽了一愣,滿界神祇,到了她的嘴裏,竟然都成了凡類。
趁著他恍神的功夫,妹妤將石頭往袖中一塞,嗖地一下就跑沒影了。
三日後,師徒兩個面對面,盤腿坐在層雲堆疊之中,共工正在耐心地一字一句講解著凝水成冰的道理和方法,他的寶貝小徒弟聽著直打盹,三句裡能聽漏兩句半。
忽然,一聲轟然炸響,一下將妹妤的瞌睡蟲給嚇跑了,而後她的掌心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她情不自禁地“哎呦”了一聲,握著手腕疼得直掉淚。
共工霍地起身,上前去查探究竟,卻見他的寶貝徒弟左手掌心一片焦黑,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幾乎露出肉下白骨。
他凝神,從她的掌心一團血肉模糊裡拈起了一塊帶血的碎片,召出水靈將它沖洗乾淨後,卻見是一塊透明的石頭碎片,共工認出,正是妹妤撿回來的那塊荒輝石。
如今荒輝石卻成了一地碎片,共工方纔走的那幾步,腳下全是咯吱咯吱的碎片聲響。
“石頭……石頭炸了?”妹妤哭得鼻子都紅了,卻還傻傻地看著共工。
共工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將靈力打入碎片中查探其中氣息,越查探越是不安,最後才遲疑地說道:“像是……補天遺石。”
“女媧娘娘留下來的?”妹妤剛剛高興了一瞬,立刻又耷拉下眉目,“師父,我疼……”
“叫你淘氣。”嘴上是這麼說,共工還是用水系療愈術治好了她的傷口,“女孩子家的,身上可別留下什麼疤纔好。”
“還是師父對我最好。”妹妤用沒受傷的手抱住了共工的胳膊,把眼淚鼻涕往他身上蹭。
“你啊。”共工拍了拍她的腦袋,“淘氣是淘氣了些,但是運氣一向是不錯,當年女媧娘娘煉五彩石補天,所遺棄石散落在各界,早已零落成土,也只有你這個到處亂跑的小頑童纔能有這種機緣。”
“可惜卻是碎了。”他拈起碎片細瞧,“想來是久居大荒,自身靈力和神界已經互斥,此刻終於支撐不住了。”
“我就說它是個寶貝。”妹妤嘻嘻笑著,“卻原來是個這麼大的大寶貝,師父,這東西有什麼用?”
共工笑得高深莫測:“這是你的機緣,至於怎麼用,還得你自己去探尋,或許,這些碎片還能重新凝聚起來也未可知。”
妹妤想了想,道:“師父別擔心,我定然還能再找到其它幾塊,那東西大荒多得是,到時候,說不定真能讓我煉出個法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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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她精心搜尋、煉製的荒輝石,最終卻成了她的墳冢。
弒神柱一戰後,刑戈抱著昏迷的妹妤離開,鮮血沿著他們的行進軌跡一路淋漓,他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裏,天下之大,他竟覺再無他們容身之處。
卻有一個身影攔在了他們面前,正是共工。
他再不復當年意氣風發,青色髮帶束起的是如雪白髮,素白的長袍下面是瘦骨嶙峋,他站在那兒,神色悲慼,眼睛死死地盯著刑戈懷裏的妹妤。
“師父。”依了妹妤的輩分,他也叫共工一聲師父,他抬步上前,眼睛紅得像要滴血,“是我沒有保護好她,請您責罰。”
共工憐愛地抬手,摸了摸刑戈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悲痛不下於我,想哭就哭出來吧。”
“神武大將軍,生來便不會流淚。”刑戈卻只是搖頭,“驚動您老人家出山,晚輩不勝……”
“你若是不介意,就讓我帶她迴歸墟吧,弱水三千,總有她的埋骨之地。”共工低聲嘆息。
“這……”
懷裏的妹妤這時候卻動了動,溢位一聲低吟:“唔……”
“妹妤!”刑戈大喜,抱著她的雙臂劇烈顫抖起來,他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個眨眼,便會發現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場夢,“你還在,真是太好了!”
“未曾拜別師父,不敢言死。”妹妤低低地說道,她唇邊的鮮血剛剛乾涸,此刻卻又涌了上來,她含混地說道,“放我下來。”
她藉着刑戈的攙扶,給共工行了一個師徒大禮,“弟子不肖,不能再侍奉左右,授業之恩無以為報,今日磕頭以還,請師父受此大禮。”
“我的小頑童,長大了啊……”共工上前去虛扶了她一把,眼中盈盈有淚,“可是在外面跑累了,還是家裏最是溫暖,跟我回去吧。”
妹妤低頭,笑容清淺哀慼,“師父,徒兒在外面把心弄丟了,回不去了。”
刑戈聞言,立刻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妹妤,我把我的心賠給你了。”
她的胸口一個拳頭大的血洞,那顆屬於刑戈的心臟還在緩緩跳動,刑戈施法癒合的傷口卻又裂開了,刑戈忙又要施術,卻被妹妤輕輕抬手阻住了。
“別白費力氣了,我的時間不多了。”她卻還是在笑著,她生來便是愛笑的女子,“聽說你去西南山巔找聖蓮花了,可是找到了沒有?”
“還管什麼聖蓮花?”刑戈不耐煩地道,“我先想辦法救你,我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在一起呢!”
“可是……我喜歡啊……”妹妤將頭埋在他的胸口,那裏也有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傷口,她用手虛掩著,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止住哭意,“你找不到,我就自己去找。”
妹妤這一撒嬌,刑戈就沒脾氣了:“好,我帶你去就是。”
“師父,我帶妹妤去西南山巔看看,一會兒就回來。”他重新抱起妹妤,轉頭對共工道。
共工無奈地搖頭,好似已經勘破了終局:“罷了罷了,女大不中留,你們去吧。”
“徒兒敬別師父,千歲萬年,請師父千萬珍重。”妹妤忍了又忍,卻在與共工目光相接的時候,終於沒忍住落下淚來。
其時天地間悶雷翻滾,烏雲滿布,豆大的雨點落在他們臉上,像極了他們的眼淚。
“師父知道,我的妹妤是這天地間最偉大的神祇,她的志向從來不在歸墟……她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師父從來沒有攔過。”共工的目光漸至蒼涼,“我會在歸墟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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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妤撐著最後一口氣,在刑戈的幫助下,在西南山巔聖蓮池中,取聖蓮池水、築五色冰晶臺、煉七彩荒輝石,為自己立了一座墳冢。
刑戈強忍著淚水,手上沾滿他們的鮮血,將妹妤小心地放在冰晶臺上,冰晶臺寒氣逼人,不一會兒,她的眉毛和頭髮就結滿了細碎的冰渣子。
她凍得發抖,緊緊地摟住了刑戈的脖子,意識開始模糊:“好冷啊……”
刑戈低頭去吻她,細碎的吻落在她的眉心、鼻尖,最後落到了她的嘴唇上,森寒的冷意便從妹妤逐漸冰涼的身體慢慢過渡到了刑戈身上。
他連寬大的衣袍都被凍得粘連在了冰晶臺上,笑意緩緩凝結。他們的身體緊緊相依偎著,透明而堅硬的冰將他們就此冰封。
冰晶臺忽然隆隆震動,隨著刑戈最後一次施術,冰晶臺帶著他們的軀體緩緩地沒入聖蓮池中,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不要怕,我會永遠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