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被心魔控制
時間在無聲中悄然流逝,息華仰面躺著,抱著漓若一動也不敢動,他瞧著月亮悄悄地升上夜空,又悄悄地落了下去,又是一夜過去了,晨光熹微,惠風和暢。
他能感覺到身體正在逐漸僵硬發麻,直到徹底失去知覺,漓若卻在此時突然皺緊了眉頭,口中發出痛苦的低吟。
她的身軀不安地扭動著,臉上因為痛苦而扭曲,說不上來哪裏痛,但卻刻骨銘心,疼痛侵蝕了她的意志,她胡亂地喊著:“師父……不要離開我……不,我會乖乖的……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
從漓若的嘴裏聽到“師父”這個詞的時候,息華是震驚的。
漓若從來都沒有師父,此情此景下,這個“師父”的指向,只可能是“共工”。
是她嗎?
是因為在歸墟待了太久,思緒受到了干擾,還是真的……與她有關聯?
他能重生,妹妤為什麼不可能呢?
藉着月色,他重新審視起懷裏的女子,她長得很美,是那種純真澄淨的美,像是鄰家小妹妹,不傾國傾城,但會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呵護。
他完全記不起妹妤的樣子,但是從淵臣的描述裡他可以大致判斷,妹妤也是位美麗的神女,但應該是溫柔平和、優雅嫻靜的,她是一位偉大的、心懷蒼生的神女,和現在的漓若差得實在太多。如果非要找一個類比的話,應該會像漓君多一點。
他與漓君的交集其實也不是很多,但他敬佩她的處事,所以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她的臨終囑託。
一千多年了,他幾乎也快想不起漓君的樣子。
就在他思緒千迴百轉的時候,漓若又有了動靜,她忽地睜開了眼睛,瞳仁和眼白全部變成了黑色,眉心一個水滴形狀的印記浮現了出來,閃著詭異的綠色熒光。
她的神情十分陌生,目光茫然沒有焦距,好像完全沒有看到息華一樣,牙關緊咬,面部肌肉緊繃,渾身散發著強烈的氣息——息華並不陌生這種氣息,它叫……殺意。
漓若在息華身上撐了一下,掙開他的懷抱站了起來,下一瞬,身影忽地一閃,縱身躍入了晨光下波光粼粼的弱水。
息華一驚,但她的速度非常快,甚至超越了蠶豆的速度,息華在那一刻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跟隨著她的步伐也跳了下去。
一沒入弱水,息華就感受到了異樣——弱水,在沸騰。
少女的裙裾在水中鋪展開,長髮妖異地在身後舞動著,靈力隨著長髮的舞動飛速注入到了弱水之中,弱水嗚嗚地嗡鳴著,像是在應和,灼人的熱度一下子將息華燙得縮了縮,他不得不運轉靈力藉以抵禦。
漓若的身影飛速下潛,動作流利得不像是她,息華只能看見她在水中忽隱忽現,全力跟隨都無法追上她。
“漓若!”他大聲地喊著,試圖喚醒她,然後這一聲呼喚在水中沉悶地打了個轉,咕嘟一聲便消失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漓若已經被她的心魔控制了,在這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沒有任何徵兆。
剛剛纔誇過她的精神力頑強,可以抵禦心魔,現實立馬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個心魔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在漓若的身體裡?它又到底想做什麼?
沒有答案,他只能在追隨漓若的過程中不斷墜落,墜落……
直到……他忽然從水裏一頭鑽了出來,頭頂的月光照得他猝不及防,他明明記得,剛剛下潛的時候,晨曦初露,旭日剛升,怎麼又是晚上了?
月光下,面前是一片雪白的沙灘,上面有一串凌亂的腳印,來不及細想,息華浮出水面,匆匆又跟了上去。
踏過腳下的碎雪,穿過細窄的山谷,用凝香淚開啟山洞的入口……漓若走得輕車熟路,最後在那塊刻著“共工絕筆”的石碑前停了下來。息華在她身後駐足,驚愕地發現,這裏和漓若描述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這裏,真的是歸墟?
寬敞廣闊的山洞裏,滿壁的壁畫擠擠挨挨,不見頭尾,上面刻畫着的……是共工和妹妤?
息華走近了些,想要瞧得清楚一點,可是看了兩幅之後他卻失望了——壁畫畫的非常粗糙,更像是發泄之作,上面只能看見動作,卻看不清人物的五官,而那個少女的身影十分陌生,勾不起他一點的回憶。
正當他想再看下去的時候,忽然見漓若朝著石碑跪了下去,將額頭觸在冰冷的石碑上,低聲地啜泣著:“師、師父……”
眼底乾涸一片,她只能發出哭的聲音,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從眼睛裏流出兩行血來。
“你答應過我的……你會在歸墟等我……你食言了……”
那一刻的心魔不再是個冰冷嗜殺的怪物,而是一個失去了師父的、孤獨的孩子,她哭得悽惶,息華突然有些不確定,眼前的這個,究竟是漓若,還是心魔?
為什麼心魔也會叫共工“師父”?
難道……息華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難道漓若根本和妹妤沒有關係,那個心魔,纔是妹妤?
“你……”息華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了,“你認識我嗎?”
他試探著問道。
少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
息華忍不住走了過去,他突然發現,漓若露在長裙外面的脖頸、手臂、腳踝,包括臉頰上,有黑色的詭異紋路在緩緩生長,他意識到,一旦這些紋路落成,漓若將被永遠吞噬,不復存在。
剛將手搭在漓若的手臂上,剛要催動靈力的息華,手突然頓住了——如果,這一擊下去,打到的真的是妹妤呢?
他還欠她一條命,怎麼可以對她再動手?
可是……那是漓若啊……
他從未遇到過這麼艱難的選擇。
然而他很快作出了選擇——他伸手毫不猶豫地反握住了漓若的手,兩隻同樣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相合,卻又貪婪而急切地想從彼此那兒汲取最後一絲熱意,他的靈力從她掌心強行灌入。
他不相信,那個刑戈捧在心尖上、用生命來保護的妹妤水神,會是這樣一個殘忍嗜殺的怪物。
那一定不是妹妤。
他的靈力一開始還能暢通無阻地一路前行,但不一會兒便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心魔立刻察覺到了他的入侵,立刻催動靈力將他驅逐了出去。
息華悶哼一聲收回了手,眼睜睜地見著漓若即將再次被心魔控制,他立即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悄然綻放紅豔妖異的曼陀羅花,他的眼眸被花色映得通紅,輪廓精緻秀美的眼眶含住一對隱隱滲血的眸子,纖長眼睫之下,是多少神仙的心心念念和求而不得。
“你看到了什麼?”息華如平常一樣問道,然而漓若一聽到他的聲音,那樣的渺遠空靈,虛虛實實、暗含誘導,目光突然間又有了焦距,眉心印記淡去,眼黑眼白分明,她身上暗黑色的紋路開始狂亂地遊走,像是被什麼東西在追趕驅逐,最後纔不甘不願地褪去。
他聽得見心魔低聲的咒罵。
“好多、好多畫……”漓若順著他的問題痴痴地回答道,血淚還掛在她的臉上,她茫然地四處張望著,幽暗深邃不見天日的山洞裏,長裙迤邐、雙足赤*裸的少女行走在溼滑的、長滿了苔蘚的地面上,忽然回頭朝她笑。
“師父您看,今日這雀兒甚是不乖,我將她翅膀捆了,捉來共同聽聽您的教誨!”少女嬌聲笑道,笑容生動,好像從畫上走了下來,她的手中還有一隻心有不甘、死命掙扎卻力有不逮的小錦雀。
“師父,我幾時才能將弱水全部收歸己用?我現在只能捏一個水團玩!”少女揚起手中水做的小“師父”,栩栩如生,簡直和那個白衣翩遷的清雋男子一模一樣,她的表情哪裏是在抱怨?分明是在邀功。
“師父……我今日,碰到了一位男子。”那女子長大了一些,五官還是原來的五官,神色卻不再張揚,而是低斂著眉目,輕聲說道。
“師父,我想……我愛上他了。”
“師父,他總是不肯好好保護自己,總是帶一身的傷回來,我一個好好的水神,倒成了他的醫官。”她微微搖頭,無奈地笑道,手中一個澄淨祥和的光團,正是為他專門設的界,卻根本沒派上用場,“他說,他自刀兵中化生,生就戾氣,無所不摧——一柄好刀,從不需要刀鞘。”
息華跟著漓若的思緒,漸漸地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東西,他足下不穩,踉蹌了一步再次抓住了漓若的手,面上一瞬間好像冰層融化,露出了他下面大為震動的表情。
震驚背後,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巨大的時間洪流將他吞沒,扭曲撕裂的空間讓他變得不像自己,他在荒寂和灰燼中緩緩走來,抖落一身的塵埃,可是腳下的印子將一切都鐫刻進時光裡。
三萬年了,時間真的過去了太久太久,可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究竟因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