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華的眸光忽地一凜，他轉頭看過來，忽然極輕地上揚了一下嘴角，速度很快，快得漓若幾乎以為是錯覺。

    “如果天地翻轉，你以為你還回得來？”

    漓若忽地脊背上漫上一股徹骨的涼，被息華觸碰過的那隻手鑽心般地疼了起來，她在這一刻開始懷疑，剛纔……不，她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但就是息華推她下弱水的那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想讓她死？

    思緒一下子千迴百轉，她一直以為息華待自己終歸是不同的，直到上一瞬，她還在為息華找著藉口，比如他是分身乏術、身不由己，或者另有苦衷。

    難道這一切不過她的自欺欺人？

    可他為什麼要殺她？又為什麼……會放走菡夜和採樓？

    “為什麼……把我推下水？”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她看見息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本來就是冷意盎然，此刻更是濃縮成了一線，好像是針扎一樣落在她的身上。

    他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吝惜於哪怕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

    “其實……你是堂堂神界的息華聖君，你想捏死我，就像翻翻手掌那樣容易，你犯不著……搞得這麼麻煩。”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裏是弱水。”息華冷聲說道。

    “什麼？”漓若一怔。

    “沒有誰比你更熟悉這裏。”息華的語氣罕見地柔和了下來，“漓若，以你如今的實力，已經可以輕易打敗採樓，哪怕是菡夜，你也足可與之一戰——你能抵禦你的心魔，就能抵禦他的文星鈴。”

    “呃？”漓若越來越糊塗，剛纔還與她要死要活，又是嫌棄又是推她下水，現在怎麼反倒誇獎起她來？

    要從息華聖君的嘴裏聽到一句好話，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漓若的耳朵都悄悄地紅了起來，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連滿身的傷痛都渾然忘了。

    “但你絕對不會是輪迴柱的對手。”息華忽地話鋒一轉，“它是天地間等同於女媧伏羲的存在，存在的唯一意義便是守護弱水，殺死所有來犯者，如果剛纔你留在這裏，恐怕此刻已然魂飛魄散。”

    漓若剎那間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落入弱水，她還有一線生機，如果當時留在這裏，她只怕現在已經死了。

    這就是他的解釋嗎？

    但是對於漓若來說，重要的不是解釋的內容，而是解釋本身——以息華的性情，解釋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就是多餘，可他願意解釋給她聽。

    “我、我知道了……”她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心亂如麻，腦瓜子嗡嗡作響。

    “在這裏休息一日，明日，我同你再下一趟弱水。”息華這時又說道。

    “誒？”

    漓若不做他想，在剛剛落下來的那處山峰上找了塊較為平整的地方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和息華並肩躺著看星星。

    月色清冷明媚，無垠的月輝照耀著他們，漓若一下子就想到了剛剛幻境中共工和那個小徒弟提到的那個“湘姐姐”，從月亮銀輝中凝結而成的月神，一定是位美麗優雅的神女。

    她是怎麼死的呢？她和共工又是什麼關係？

    還有那個叫妹妤的神女，到底是誰？為什麼神界記載上從來沒有過這個名字？

    她太討厭這種以為已經接近了謎底，卻沒想到謎底背後，潛藏著更多的謎團的感覺。

    想到這裏，她偏過頭去問息華：“絕筆……是什麼意思？”

    息華眸光微閃，他一聽便知，漓若必然還隱瞞了他許多事情，他探究地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漓若想了想，把她在牆上看到的那首詩背給他聽，息華聽完，沉默了許久，才道:“絕筆，是臨死的時候寫下的文字。”

    “死？和漓君一樣嗎，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息華沒有答話，但漓若知道，這種時候的沉默等同於預設。

    “原來，共工始祖已經不在了啊……”她黯然地將頭轉了回去，出神地望著夜空，“我還、我還以為他在歸墟待得好好的呢……剛纔進去的時候，我還想著……大家同爲水神，怎麼也得找他要幾個法寶秘籍纔夠……”

    卻未曾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怎麼、怎麼會這麼難過啊，我們明明連麵都沒有見過……”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不像親眼看見蘭香死在她面前時的那種崩潰，這是一種逐漸蔓延上來的無力感和空虛感，是一種鈍鈍的疼痛，她沒有想哭的慾望，只想把自己的頭永遠埋在沙地裏，假裝自己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個訊息。

    心底的某個角落好像缺了一塊，從此以後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那種不可自抑的荒蕪感都會牽扯著她，令她寂寞、恐懼、絕望。

    天際一下子黑沉沉地壓了下來。

    “你真的見到了歸墟？”息華問道。

    他自然知道以漓若的文化素養肯定寫不出這種詩，也知道這首詩創作的時候，作者的那種蒼涼和悲哀的心境，是漓若這種單純生靈永遠無法體會的，所以即便結果再荒誕，也由不得他不信。

    從大荒極南，經弱水，可以到達大荒極北？這期間的日升月落、冬夏交替又是怎麼回事？

    別說他要怎麼解釋，他連聽都是第一回聽說。

    若非他們此刻皆是重傷，亟需休息，他真想此刻就下弱水去，去親眼看看早已消失於神界版圖的歸墟，去看看遁世多年，或許真的已經死去的共工大神。

    還有……妹妤。

    漓若奇怪地沒有和息華提起這個名字，而息華自然也是緘口不言，這個名字對他們而言，連提及都是痛。

    “我只見到了一個山洞，裡面畫滿了壁畫，還有刻著那首詩的一塊石碑。哦對了，我在山洞裏裏外外找到了兩塊凝香淚，不過可惜，除了裡面那塊，其他的包括我身上的所有凝香淚都被那條冰蛇搶走了……你是不知道——”

    她絮絮叨叨地和他講著山洞裏碰見的事情，像是怕他不信，她講得格外詳細，直到講到凝香淚被搶走之時，她才忐忑地轉頭偷覷了息華一眼，想看看他什麼反應，但她的話音卻在目光落到息華臉上的時候戛然而止。

    息華……睡著了？

    他的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疲態，臉色灰白憔悴，眼底烏青一片，連睡覺時眉頭都是緊蹙的，像是有什麼難解之事。

    玄色長袍在夜色中看不出什麼分別，但漓若能聞得到他身上濃郁的血腥氣，那是連刀兵之氣都掩蓋不了的鏽腥味，直直地衝入漓若的鼻腔。

    “剛剛那一戰……很辛苦吧？”她低低地問道，想象著過去的幾萬年，他往來於六界、馳騁於沙場，是不是也總要經歷像今天一樣的九死一生，也會受那麼重的傷，也會像現在一樣、毫無防備地昏然睡去？

    旁人都道息華聖君位高權重、風光無限，可只有她看到了他光芒背後的傷痕累累、負重前行。

    她試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觸碰到息華的下巴，一向光潔乾淨的下巴那裏，今天居然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硬硬的，短短的，扎得漓若的手癢癢的。

    息華聖君，原來也會長鬍子啊……

    見息華依然昏睡著沒有反應，漓若的膽子大了起來，乾脆將半個身體趴了上去，把耳朵湊近到他的心口，意料之中的結果——那裏依然沒有任何心臟跳動的聲音。

    “臭息華……”她小聲地罵著，“知不知道我也會累啊……偶爾也給我一點回應好不好？就像今天這樣。”

    她有一點點羨慕懷瑾姐姐，她遇到的幾段情緣，物件都是主動型，不用她說什麼做什麼，對方就可以為她赴湯蹈火、情話連篇。

    而她呢？整個一塊冰疙瘩，赴湯蹈火還勉強能算，情話連篇，這輩子都別想了。

    罵歸罵，她還是勉力坐起來，小心地給息華治了治傷，直到自己也體力不支趴在他胸前睡死了過去。

    ————

    這一覺睡得異常漫長，夢境卻是從未有過的平和，那些刀山火海、屍山血海，殺戮、仇恨、拋棄、背叛，息華一個也沒有夢到。

    醒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距離他們約定的“明日”早已過去了不知多少天，甚至因為睡得太久，他有一瞬間的迷茫，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他在哪裏，忘了他在做什麼。

    剛想支撐著地面坐起來，他忽然發現身上有異樣的重量，將他重新壓了回去，卻是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少女趴在他胸口睡得人事不知，嘴裏無意識地啃著右手大拇指指甲，還小聲地呢喃著：“蕭寒……菡夜……羲澤……採樓……唔，還是羲澤好看一點……息華也不錯……”

    她的臉上掛著醒目的傻笑，口水流了一大灘，打溼了息華的衣服。

    息華的臉色頓時黑了一大半，他的右手軟垂在碎石間，摩挲著霜天刃，左手則是自他醒來就發現一直搭在漓若的後背上，形成一個半環抱的姿勢，此刻用力地緊握成拳。

    卻是沒有捨得打破這份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