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算不算大義滅親
他還活著!
太好了——他還活著!
初月晚立刻繞過來到他正臉,初永年急忙扭頭轉開。初月晚還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上蒙著白紗,雙腿遍佈傷疤,膝蓋處也箍著厚厚的紗布,那扭曲的姿態,竟是因為他沒有了膝蓋。
“二皇兄你……你怎麼變成這樣的?”初月晚心間刺痛。
“說來話長了。”初永年無奈,“你如何進來的?九兒不會讓別人來到這裏,你是自己偷跑進來的吧。”
“我回頭會和太子哥哥好好解釋的。”初月晚說著檢查他的傷勢,“這難道是天牢裡坐下的傷麼?他們下手也太狠了……”
“能活著出來已是萬幸。”初永年說著嘆了口氣。
再次見到他,初月晚幾乎要落下淚來,緩了一下才平息心跳。
“裕寧。”初永年急忙問,“康兒他們還好麼?”
“現在是安全送去邊關了,南下的他們也都安好,裕寧已經安排永嘉侯府幫忙照看著。”初月晚和他一一交代,“女眷們也都已經安頓出城,以後再也不會捲入這京城的紛爭裡了。”
初永年邊聽邊點頭:“果然交代給裕寧是最穩妥的,愚兄不知如何謝你纔好……本該是了結了我這條命,纔算對得起你。”
“二皇兄怎能這麼說?你我雖有敵對的時候,可是到底來我們親緣勝於那些相互爭鋒的時候,二皇兄不也多次幫過我麼?”初月晚扶著他,“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太子哥哥若是沒有你,又如何能走得出來?”
初永年聽她提起初永望,搖頭:“九兒執念如此之深,我不覺得是好事,若是隻是把我當做一隻鳥幽囚在此地倒也罷了,我不在乎,只是他豈非等同於將自己也囚在這裏?我們這樣的關係,就是該遭報應的,若我那時候死了,也就等於替他受了這個罪,遭過了這個報應,可他偏偏叫雲錦書把我救出來,這孽緣還是解不開。”
“事已至此,何談什麼報應。”初月晚看著他的傷,“這還不夠麼?非要死了纔算,那不是報應,那是逃避。你要活著,才能‘將功贖罪’。”
初永年呆愣了一會兒,再次笑著長嘆。
他想動一動,初月晚扶著他的胳膊幫忙,卻見他膝上的繃帶這一會兒的功夫被血染透了。
“怎麼還在流血呢?”初月晚擔心,方纔聽到的動靜,莫不是……
“想動一動,誰知這麼不中用,除了摔還是摔。”初永年搖搖頭,“失了兩臏,我是再也站不起來了,兩眼也剜去,連一點光感也無。活著,不過是行屍走肉。”
他重新調整了姿態坐下,初月晚看到不遠處的小蒲團上擺著個箱子,裡面是調配好的藥和紗布之類急用的東西。
太子哥哥也是頗為用心了,他怕二皇兄行動不便會在物品上磕碰,所以連櫃子也沒有置備。
“二皇兄,我給你上藥,我手法不好,你忍著點。”初月晚說著給他拆紗布。
“裕寧不必做這些。”初永年按住她的手。
“太子哥哥能做的,我做不得?”初月晚問,“二皇兄還活著的事情不能讓人知道,所以平日裏這裏怕是連賈公公和遠黛姑姑也不能近前,難道不是太子哥哥一直在給你上藥麼?”
初永年無言以對。
“裕寧……”他發白的嘴唇顫抖著,“你……本該是希望我死了的那些人啊。”
初月晚不言語。
她明白初永年的意思。
自己的立場,包括爲了太子哥哥今後可以走得更為順暢無憂,爲了那些以後可能會繼承大統的小皇孫們的安全,甚至於爲了小舅舅不用擔負共謀的罪行,都應該希望二皇兄徹徹底底地死了。讓他帶著這份恥辱背德的禁忌,永遠消失在他們每個人的生命裡。
“但是二皇兄就是活著。”初月晚問,“我還能現在殺了二皇兄不成?”
初永年的笑容不再帶著苦澀,他俊美的臉在失去了雙目之後顯得溫和清潤,聽初月晚說完,他默默地將頭瞥向飛舞的紗帳。
“九兒知道我爬不過去。”初永年說,“但是,你可以把那東西取過來。”
初月晚眼瞳震動。
初永年繼續用他柔和帶著些許嘶啞的嗓音蠱惑著她:“裕寧,你若動不了手,便只需把白綾遞到我手上,即便如今我是個廢人,我也至少可以取得自己的性命。”
初月晚愣著。
“去啊。”初永年輕聲催促,“這是你我都希望的結果。我也不想拖累他們,若是你幫了我,九兒也不會怪罪你,他總是怪他自己。幫我安慰他……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他的訴說竟令初月晚產生了動搖。
若是隻爲了自己在意的那些,初月晚斷然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考慮,決計要拒絕他這樣的要求。可是……可若這是他自己所渴求的?
若是活在這囚籠中是他無法承受的痛苦,若揹負那些可能會傷害自己所愛之人的重擔,都讓他不能喘息夙夜難安?
那麼讓他活著,就是一種折磨。
初月晚猛地站起來,轉身跑去握住一條青紗。
給他一個了結吧。
爲了所有人,爲了太子哥哥,爲了他自己……
他活著的秘密,遲早有一天不會是秘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就像那雖時會燒起來的炭火,也許在將來的某一時刻,他的存在就會焚盡之前所有人所做的所有努力。
二皇兄的確明白,自己也明白,這是第一次,她打心裏想讓一個人死去。
既掙扎,也是清醒著做出的判斷。
初月晚自以為是個分不清楚善惡是非的人,從前師父說過,柳相也說過,她初月晚的心裏大概從沒有對錯,只有親疏。為國為民,不過是爲了初家的江山不會易主,對事對人,也不外爲了自己這些位高權重的親人們穩坐廟堂。自己狹隘又淺薄,無法解脫感情的重負。
可給親疏排序,有時候卻是一件模糊不清的事。越是親近的,越複雜,無法理清。
大義滅親,這算麼?
這算什麼大義?滅的又是什麼親?此時殺了二皇兄,和殺了太子哥哥有什麼區別?殺了他,豈不是讓小舅舅冒著生死之危解救他的努力付諸東流?
左右都傷及自己人,做得值不值,早就不要緊了。
初月晚的手指擰在紗帳上。
即便要做這個取捨選擇,也不能讓他自己動手,若是真的要這樣做,那麼我定親手給他這個結局,絕不會推脫罪責。
她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青紗帳越捏越緊,幾乎將脆弱的薄絲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