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茶商:一留一去難兩全(15)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鄒玉才隱隱約約地聽見身邊有人在說話。
“這位受寒良久,好在體質尚佳,氣息總算是救回來了。後面每日著人給她施元老之術,並內服三日活血養氣的湯藥,便會有所好轉的。”
立時有人發問道:“會生凍瘡嗎?”
先前那人又答:“倒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不過以防萬一,老夫再留下一副專門配製的凍瘡良藥,以備不時之需吧。”
“好,有勞先生了。”
隨即傳來的是一陣遲緩的腳步聲。
“今日所見,王先生不要對外人提及。”
腳步聲一頓。
“大人放心,老夫明日便就要闔家帶口回清國去了,今日之事不會再有旁人知曉的。”
“好,歸途漫漫,以免橫生枝節,稍後我便派人護送先生上路吧。”
那人該是驚了一下,半晌才滿口無奈地說道:“多謝大人抬愛。”
待那腳步聲漸漸遠離了之後,一個模糊的身影緩緩地朝鄒玉這邊走來,過了一會兒,才忽然發聲道:“你醒了?”
鄒玉只得緩緩睜開眼,但瞧見福吉的那一刻,雙眸中竟透出了十分複雜的神情,那種參雜著失望的驚慌,叫福吉眉間一皺,立時哼笑一聲道:“這不該是見到救命恩人時的神情吧?”
“大人怎麼在這兒?”
鄒玉聞言,便想要撐著身子先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衣,且胸前一片鬆泛,再沒有從前那種有些喘不過氣兒的緊繃感了。
很快,她便意識到了什麼,又重新鑽回到了被窩裏,僅露出一雙眼睛來看著福吉說道:“這裏不是大德玉,大人對鄒某做了什麼?”
福吉仔細瞧了一下鄒玉的臉,她有著很好看的眼睛,明亮靈致卻又不妖豔,眼神裡總透著些堅毅。她的鼻子最是好看,使得她比尋常女子看上去要顯得英氣許多。從前瞧她的時候,總覺得她的兩朵唇瓣十分奇怪,粉粉嫩嫩的,總叫福吉想到一種他十分喜愛的水果,從心理上接受不了她是個男人。
如今看來,卻是都搞清楚了。
想到這裏,福吉的眼睛又下意識地向上移去,最終皺著眉頭定格在了鄒玉的額頭上,忍不住輕笑一聲道:“醜死了,這輩子怕是再嫁不出去了!”
一聽這話,鄒玉也立時瞪上了福吉說道:“你——大人都知道了?”
福吉卻當即坐在了鄒玉床榻邊上的一把太師椅上,一臉散漫地說道:“你以為你能瞞得住?”
鄒玉立時皺眉說道:“鄒玉自小扮成男人出門,從未有人認出過,如何就瞞不住?”
“因為那是在大清,而這裏是買賣城!你也瞧見了,這裏民風開化,男子對於女子的瞭解遠遠大於女清國男子,我尚且一眼便瞧出你不勁兒,至於其他人,瞧出你的身份,只是遲早的事兒罷了。”
福吉說著,便開始揉起了晴明穴。
“所以大人會按律斬了我?”
鄒玉柳眉豎起,立時問道。
福吉卻忽然給逗笑了。
“我若要你死,不救你便是了,又何必如此費心?”
“所以大人是後悔將鄒玉留下為質了?”
鄒玉眼神犀利,若是福吉不願殺她,自然是要保她身份的,而他方纔既然說自己的身份很容易被人察覺,那將她放回大清去,纔是最好的法子。如此一來,她便可以早日回家見鄒茂甄了。
“呵!鄒小姐多想了,福吉做事,從不後悔。”
“那大人想眼睜睜瞧著我被人發現?”
鄒玉當即又問。
福吉的笑容忽然停住,半晌才又笑著說道:“那不如,你現在便用掉那個心願,求我幫你掩蓋身份啊?”
鄒玉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不成,只要大人不說,鄒玉自有法子不露餡兒,至於大人許的那個心願,鄒玉得仔細留著,用到刀刃上去。”
聽聞此言,福吉當即又朝鄒玉瞧了過去,微微勾了下唇角後,忽然問道:“不過我比較好奇的是,常懷玉可知道你是女兒身?”
鄒玉立時慌了神,忙皺眉警告似的說道:“大哥高義薄雲,若是早知鄒玉是女子,又怎會將鄒玉從萬里之地帶來涉險?亦不會將鄒玉之身留在此地!如此一來,我二人苦心經營多年的茶葉生意,豈非毀於一旦?鄒玉相信大人日理萬機,不會有這種閒情逸致去告密的!”
“只是因為生意?”
福吉那雙幽暗深邃的眼睛就像一隻在盯著獵物的豹子一般盯著鄒玉的眼睛,可是還不等鄒玉回答,他便忽然站起身來笑著說道:“你對他如此情深義重,卻又不願告知他自己的女兒身?有趣,實在有趣。你先歇著吧,我也乏了。”
瞧著福吉要走,鄒玉立時叫住他道:“等等,這裏是什麼地方,我何時能回大德玉?”
福吉便又停下來笑道:“我答應過你不再邁進大德玉一步,可把你單獨扔在醫館,又著實不妥,所以只得帶回我自己府上了。至於你何時能回大德玉,就得看你何時能自己下榻行走了。或者你願意讓我抱著你回去,我倒是願意祝你一臂之力。”
一聽這話,鄒玉的臉立時紅的發燙,加之先前的凍傷發作,這會兒只覺得渾身都癢的難受,忙得別過頭去說道:“你少想著佔便宜!”
“呵!”
福吉哼笑了一聲,立時又瞧了一眼鄒玉的側顏,忙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道:“真是醜死了!”
說完,人便搖著頭離去了。
沒一會兒,茉笙便端著一盤子東西急急地進來,一見到鄒玉正弓著背躲在被窩裏,忙歡喜地說道:“小姐您醒了?總算是醒了,您前日夜裏,真是嚇死茉笙了!”
“前日?”
鄒玉雙眼一怔,她可是和謝之範說好了的,次日便會上門討要賭注,若是時間長了,難免他們是要變卦的。
想到這裏,她便要強撐著下榻去,卻被茉笙一把給攔住了。
“小姐,您當夜凍得不輕,大夫說這會兒還下不得榻的,你這是要急著到哪裏去啊?”
“自然是要到謝家去,說好了他們輸了的話,就把五十箱茶葉和貿易資源給我們,眼下不去取,日後若是再想去,怕也難了。”
鄒玉仍舊要下榻去,可卻發現自己的腿有些不聽使喚,麻麻木木的,似乎是一點知覺也無。
茉笙忙得又將她按了回去,立時解釋道:“小姐莫急,昨日一早,福大人便著人去謝家給小姐把賭注給討回來了。那謝家人不敢得罪大人,老老實實地就把東西給交上了上來,五十箱茶葉已經當即送到了大德玉,至於貿易資源,這會兒就在您枕邊呢。”
鄒玉聞言,立時又往枕邊瞧了一眼,果然瞧見了一個簿子,茉笙便又在旁邊說道:“不過文侍衛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句話,說是那謝家老爺說了,謝家所有的貿易資源雖然都給了咱們,但是對方是否願意與咱們合作,還是要靠咱們自己的本事。他們可是一點忙都不會幫的。”
鄒玉手裏拿著那個簿子,嘴角已是翹的老高,得了寶貝似的說道:“那是自然,謝家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夠再欺人太甚?咱們有這些,就足夠了!”
可是說著說著,她便覺得身上奇癢難耐,忙要用手去抓身上,卻被茉笙一把給攔住道:“哎?大夫交代了,若覺得身上癢,可千萬不能抓,必得用凍瘡膏行元老之術,否則日後可是會留疤的,小姐快快躺下,我這就給您揉揉。”
鄒玉在福吉府上歇了三日,每日按時服用大夫留下的藥,又有茉笙在旁周到照顧,身體也恢復了許多,腳底下雖然仍舊沒力,卻也能扶著東西下榻走動。
她一心想著大德玉的生意,便叫茉笙準備著,次日一早便要離開都統府回大德玉去。
這會兒趁著茉笙去給她準備吃食,她便一個人在房裏研究謝家送來的簿子,忽然一段蕭曲從窗外飄了進來,曲調雖然悠揚,卻又透著一點隱隱的悲鳴之感,好似一位女子在隱隱啜泣,又好似一位被外派到遠處的官員,走在荒涼的黃沙之中,孤立無援時的蕭瑟。
聽到動情處,鄒玉便扶著牆面尋聲而去,可是纔剛走出了院子,那蕭聲便戛然而止了。
鄒玉正自惋惜,頭頂上竟忽然傳出了福吉的聲音。
“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大冷的深夜,只披了件單衣,便出門了?”
鄒玉驚訝地抬頭望去,隨口說道:“許是我凍傷還未痊癒的關係,這樣出來,倒也覺不出冷來。”
說罷,鄒玉又瞟見了福吉手裏的長蕭,忙又一臉驚訝地問道:“方纔那曲子,是大人吹奏的?”
福吉忙笑道:“夜裏無聊,吹個曲子消解一番,擾了你的清靜了?”
鄒玉立時搖頭笑道:“非也,還意猶未盡呢,不過這大冷的天,大人如何要在屋頂上吹奏蕭曲呢?”
福吉也不隱瞞,當即說道:“這裏高些,視野通透,可以瞧見許多想見到的東西。更何況,我的雪山白狐裘十分暖和,並不覺得冷啊。”
聽到這話,鄒玉立時感覺到一種只屬於這個人的嘚瑟,就是那種忽然就讓你很生氣卻又不能反駁於是就很想把剛剛說的話再收回來但卻又收不回來時的那種感覺,總之是十分不爽就對了。
想到這裏,鄒玉只低頭說了聲:“打擾了。”
便就要轉身往房間裡走。
“想不想也上來瞧瞧?這裏的風景,真的很好呢。”
鄒玉一聽這話,立時便猶豫了,算起來,她日後若是想順利去拜訪謝家的這些顧客,必定要快些瞭解買賣城中的街道佈局纔是,而在高處觀察自然是最好的法子,這都統府的房子自是買賣城中最高的,雖說眼下要一起看風景的人有些討厭,但這個機會來之不易啊。
想到這裏,鄒玉便下意識地點了下頭,結果還沒反應過來,文初便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下便將她給帶上了屋頂,之後又立時消失在夜色中了。
瞧著鄒玉驚慌的神色,福吉一邊脫下自己的雪山白狐裘給鄒玉披上,一邊勾唇笑道:“文初就是這樣熱心腸,你別介意。”
果然是雪山白狐裘,帶著福吉的體溫一道過來,真是暖和的不得了,可是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竟然還把衣裳讓給她穿?
想到這裏,鄒玉便就要推脫一下。
“這麼暖和的衣裳,福大人還是自己留著吧,不然若是凍壞了身子,那便是鄒玉的罪過了。”
可福吉卻根本就沒聽鄒玉說話似的,忽然指著遠處一道泛着亮光的東西說道:“看見了嗎?那便是恰克圖河,往北便是俄人的地界,往南纔是我大清的國土。”
鄒玉纔剛瞧過去,福吉卻又指著河北岸上的一處面積很大的宅院說道:“那邊便是安德烈的公館,你之前去過的。”
說完,又分別介紹了安娜夫人的房子,和巴沙狄莉婭嫚公館以及其他一些貴族公館的位置。
到這會兒,鄒玉才知道,原來這人是早瞧見了謝家送來的那個簿子,這會兒特意拉自己上來,就是爲了給她指指路的。
心裏忽然開始暖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應該為先前對福吉的誤會而感到抱歉,如今看來,這人好像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可怕似的。
聽著聽著,鄒玉便突然問道:“那大清呢?大清在哪個方向?在福大人的屋頂上,是不是可以瞧見?”
福吉神情一愣,臉色卻立時有些恍惚,半晌才轉過身去,面向南面說道:“這裏不就是大清的國土嗎?從這裏再往南去,統統——便都是大清了。”
“那——崇安縣城呢?大人可能指的出方向?”
福吉立時偏頭看向了鄒玉,半晌方問道:“你——想家了?”
鄒玉莞爾一笑,嘴角處都隱隱透著些無奈。
“我是家父的老來子,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卻已離家兩年,自然是想念的。難道大人不想念自己的家人嗎?”
鄒玉問完,便又抬起頭來看向福吉的臉,卻發現福吉的眼神裡有一絲呆滯一閃而過,但他很快便又偏過頭去笑道:“我沒有什麼可以思念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