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笙，西施壺。”

    好容易等來了判官們，鄒玉這個鬥茶大會上的新手卻依舊沉穩有度，一邊沉著地吩咐著茉笙做事，一邊從小爐子上取下了剛好燒開的水擺在了身邊。

    而這會兒眾人的目光顯然也都聚集到了鄒玉主僕的身上，尤其是近水樓臺的曹德旺師徒，此時此刻，那曹老爺子正一邊捋著自己的白鬍子，一邊往鄒玉這邊望著，忍不住呲牙笑道：“嘿，火控的不錯，開啟始的時候就在燒水，到這會兒纔剛見開，倒是有些本事。”

    因著離著不遠的原因，鄒玉身後正在準備茶葉的茉笙聽了，立時揚起了下巴，顯得更加驕傲了，若是在平時，她鐵定是要自己再誇上鄒玉幾句，吹一吹鄒玉的本事的，可方纔被鄒玉數落了那一通，她倒是也收斂了幾分，規規矩矩地從包裹裡拿出了一隻小巧靈致的紅泥小壺來，下方託一同樣別緻的小碟子，擺在了鄒玉的正前方。

    鄒玉抬眼望了下那壺，確認無誤後，便拾起開水壺，直接將沸水淋在了茶壺上，沒一會兒那隻橙紅色的小茶壺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橙黃色。

    立時惹得曹德旺在旁驚呼道：“好茶壺！”

    鄒玉全然沒有理會曹德旺，而是立時又吩咐茉笙道：“上茶葉。”

    茉笙下巴又揚上幾分，隨即，又從包裹裡拿出一個銀光鋥亮、做工精湛的錫罐來擺在身前，卻又是引得曹德旺在旁驚呼道：“好茶罐！”

    到這會兒，茉笙的臉上已是十分得意，原本不甚大的櫻桃小唇幾乎都要咧到了耳朵邊上去了，心道這老爺子也算識貨，她家小姐和老爺素來不喜歡什麼華服美飾，一有些積蓄，就都用在了蒐羅這些名貴器具上了，如今纔拿出來這兩樣東西，這老爺子就這麼大驚小怪的，那若是再往後看，他還不得驚掉了下巴？

    想到這裏，茉笙的動作都跟著輕巧嬌柔了許多，手指在茶罐的蓋子上轉了好些圈，愣是不開蓋，真真是吊足了曹德旺和眾人的胃口。

    倒是鄒玉有些急了，轉身瞪了茉笙一眼，自己拿了茶罐過來說道：“動作利落點，當心誤了時機。”

    說完，便取了茶折，自己掀開罐蓋，從裡面掐了三掐茶出來放進茶折，遞給眾判官瞧了一下茶葉條索現狀。

    “好條索！”

    這一次，曹德旺的聲音竟是從鄒玉的身邊傳來的，原來剛剛因為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茶葉纔會用這麼名貴的罐子來裝，曹德旺根本在自己的位置上都坐不住，不知不覺間，便挪到了鄒玉的旁邊來。

    引得主判官都有些看不下去，悶咳了一聲，略顯尷尬地說道：“曹公，大家公平競技，還是切勿聒噪的好。”

    曹德旺在上面連喊了三個“好”字，自然引得周遭的茶客都紛紛起身來圍觀，就連一直拄著腮幫假寐的譚榮，眼瞼也跟著隱隱抖動著，似乎是在掙扎要不要也去瞧瞧。

    臺上尚且如此熱鬧，臺下那些看客們就更不用提了。

    單是常懷玉和葫蘆身邊的，就有人連呼了三聲“絕了”。

    葫蘆一臉不解，立時拉著那人問道：“兄弟，我瞧著他這和其他幾位也沒什麼大的區別，怎麼到他們這裏，就成了絕了呢？”

    那人聽了這話，雖說有些嫌棄地瞟了他一眼，但還是不厭其煩地解釋道：“沒什麼大的區別？此言差矣！你先瞧他那用來裝茶的錫罐，做工精美，質地透亮似銀器，一看就是上品，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夠用得起的，就算是大戶人家，若非是極品茶葉，也不會用這樣好的東西盛裝。

    你再看那紅泥小壺。”

    不等這人說完，葫蘆立時打斷道：“對，最讓我耿耿於懷的，便是這小水壺，淋了開水上去，這褪色也太嚴重了吧？就這，也算是好？”

    那人聽到葫蘆說這話，便知道他是個純門外漢，立時笑著解釋道：“哎？此言又差異！那可不是褪色，而是遇熱變色！這紅泥因為材質的原因，本就難燒製，出這麼一個比例協調的小壺就更是難上加難，而鄒公子手裏的這隻壺，遇沸水澆淋後，迅速恢復成紅泥原本的顏色，隨即又因壺溫下降而慢慢恢復成橙紅色，更是極品中的極品。

    另外再說茶葉條索——”

    “香！好香！”

    這人還沒講解完，臺上便又傳來了曹德旺的稱讚聲。

    葫蘆一臉錯愕，可常懷玉卻看得真切。

    與判官們一道看過了茶葉的條索，鄒玉便將茶葉投進了茶壺之中，將壺蓋輕輕蓋之，上下搖動了三下之後，自己撥出一口氣去，掀蓋嗅之，麵露笑意，隨即遞與判官們一一嗅起了幹茶香。

    曹德旺在一旁等的著急，又見茉笙一雙眼睛死盯著他，生怕人家不給他嗅，便硬生生地擠在伯鍾先生邊上嗅了一下。

    似乎是搶來的東西格外珍貴，一時情難自已，便直抒胸臆，誇讚了出來。

    立時引得周遭茶士鬨笑，就連譚家的元寶都跟著呵呵笑道：“也不知道是真的好，還是他曹德旺連一個後生都開始忌憚，故意給人家搗亂呢？不過他崇安鄒氏倒是也沉的住性子，都這樣了，竟還有心思繼續泡茶呢。要是換做咱家公子——”

    元寶說到這兒，方覺失言，這話要是說下去，不就有譚榮的心境不如鄒玉沉穩的意思了嗎？於是便也不敢再繼續多言了。

    可他沒瞧見的是，從剛剛開始一直在假寐的譚榮，這會兒倒是忽然睜開了眼睛，雖仍舊沒有往鄒玉這邊瞧一眼，但那一雙耳朵卻是一點聲音都沒落下了。

    雖說鄒玉自己沒說什麼，但茉笙卻已經看不下去了，剛要掐腰數落曹德旺幾句，曹家的那些個弟子終於沉不住氣，上來將曹德旺一邊拉著，一邊哀求道：“師父，咱們好歹也是上一屆的茶魁，求您多少矜持一些吧！”

    多方觀摩拉扯的時候，鄒玉這邊也已經開始沖泡茶葉。

    常懷玉從剛剛開始就注意到，鄒玉使用的水壺和其他人有些許不同，壺嘴偏細偏長，尤其對著那麼小的茶壺，沖泡時或許也有些難度。

    正自尋思原因，就見鄒玉已經高高提起開水壺，向壺中注水，而且過程中還將開水壺嘴在茶壺壺口上緩緩繞了三圈兒。

    常懷玉還未搞明白她這樣做的用意，前排那些看客們就已經驚呼道：“好香啊，鄙人飲茶這麼些年，還尚見過沖泡時便已如此奇香之茶。倒是既有桂花的清香，又有杜鵑的淡雅，似乎還混雜著蘭花和菖蒲的氣韻。只不知是製茶時，到底用是了什麼技藝所致？”

    而這些驚呼聲，在鄒玉將泡好的茶展開遞與判官們嗅溼茶香時，變得更為強烈。

    大家都是愛茶好茶之人，遇到好的茶葉，難免都有好奇之心的，這會兒接過茶壺的幾位判官們，甚至都能感覺到身後有人在擠自己，大家好像都想跟著嗅一下這壺茶的香氣。

    不遠處的曹德旺當然也想，但一瞧見周圍那些虎視眈眈看著他的徒弟們，便只得忍痛別過頭去，酸酸地說上一句道：“倒是有些本事，不過判官們可都是品飲過無數名茶的，這點雕蟲小技，也是沒那麼容易矇混過關的。到底好不好，要真嚐了才知道！”

    嗅過一輪溼茶香，鄒玉這壺茶的第一泡，終於算是泡好了，很快便將茶分了五杯出來，一一給五位判官遞過去品飲。

    而身在他們身後的曹德旺，這會兒瞧著那五位判官一邊品茶一邊點頭的模樣，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樂趣一般。

    沒一會兒，就想到什麼似的輕咳了一聲道：“曹佩，為師忽覺口渴，等那些判官們走了，你去那邊，給為師討口茶來喝。”

    曹佩愣愣地看向曹德旺，一臉的冷漠。

    “師父，您莫非是在逗徒兒吧？咱們自己就是茶士，您口渴我們給您泡啊。況且就算待會兒討來了茶，也不過是三泡、四泡了，哪比得上咱們第一泡的茶來的好喝呢？”

    “我小老兒樂意！由得著你說三道四？我不管，你待會兒就給我討去！”

    曹德旺乾脆耍起橫來，真是爲了一口好茶，爲人師表的架子都不端了，也難怪能幹出輸了比賽當衆吐血的事兒，倒也是個性情中人。

    可沒想到那五位判官竟是在鄒玉這裏一待便不走了，連著品飲了五泡茶，才終於給出了評分。真是足足地激起了眾人的好奇心，大夥兒的心都一直懸在了嗓子眼兒，嘴都不敢合上地盯著鄒玉後面的計分板。

    就見茶小二提筆在計分板上寫道：“崇安鄒氏，武夷巖茶：水金龜，四優一中，優等！”

    瞧見這個結果，現場的人都驚呆了，差不多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都依舊沒有人再發一言。

    四優一中？竟然比曹家的評分還要高？而且拿了這等評分的，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鬥茶新人？即便剛剛鄒玉的表現和那茶葉的品質大家都看在了眼裏，但仍舊沒有人敢相信這個結果的真實性。

    然而就連這會兒已經重新走回到了譚榮這邊的五位判官也都在議論著。

    “伯鍾兄，剛剛那茶分明連續五泡都還金湯玉露，餘甘深厚，口有餘香，確是上品無疑，你不認同？”

    伯鍾先生微微一笑，哼笑一聲道：“自然是認同的。”

    “那你怎麼纔給了箇中啊？”

    眾人疑惑。

    伯鍾又笑道：“第一輪嘛，怕他驕傲。”

    這話聽到譚榮的耳朵裡，立時又擾了他的心神，禁不住將手裏準備好的茶具丟到一邊，吩咐道：“換茶具。”

    而全場最淡定的，竟然要數鄒玉，身邊的茉笙瞧見評分，樂的幾乎要跳起來了，直在旁邊手舞足蹈，她卻還慢條斯理地又將剛剛的茶葉衝了第六泡，分出三杯來說道：“才第一輪而已，也別高興的太早。過來喝杯茶，清醒清醒吧。”

    茉笙立時上前，端起茶來小口小口地品著，忽然有些不解地盯著餘下那一杯問道：“少爺，怎麼還餘一杯？”

    鄒玉微微扯了下唇，偏頭瞧了一眼身後想看又不願往這邊看的曹德旺，回頭說道：“承蒙曹公剛剛四贊此茶，也算是此茶知音，這杯便請他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