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的臉上並沒有因為她這句話而出現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抬起茶杯啜飲。視線卻忍不住落在了一邊的那本舊書上，封面上的六個大字已經模糊不堪。即便仔細辨認也看不出來所書為何，只書脊上的兩個字卻異常清晰。而且兩字佔據的區域是那樣的乾淨，一絲未損。

    溫岐，這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被放在心上異常珍視，捨不得觸碰，卻也捨不得就這樣輕易捨棄的名字。

    “魚玄機，不知一個出家人，來我這拾夢樓所謂何事啊？”紅月眸子微微收斂，嘴角勾起。裝作完全沒看到對面女人突然瞪大的雙眼一樣，她的驚駭勾起了紅月的愉悅。

    “拾夢樓...果然名不虛傳啊。你既然能夠猜到我是誰，那我來此的目標想必你也能知道的，何必再問我呢。”魚玄機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身體瞬間放鬆下來。話語中有著慶幸，也有著惱意冒出來。

    “我只是猜到你是誰，天下間有你這般氣質還能讀懂這種晦澀書籍的女子可沒兩個。細數之下，有機會踏入拾夢樓的就那麼兩個。而或許你沒有發現，你身上有著淡淡的檀香，是專門在清淨地點燃的。”紅月微微抬頭，讓魚玄機能夠看到她微動的鼻尖，好似真的在嗅她身上的香味一樣。

    這話一出來，魚玄機自然知道剛纔紅月不過是在詐她。她還傻傻的跳進去，自己招了個乾乾淨淨。嘴角勾起苦笑，什麼時候這種小手法她東都看不出來了。

    “其實呢，我很願意聽故事的。”紅月替魚玄機滿上清茶，聲音淡淡的，那雙平靜的眸子就這樣看著她，給人一種信服的力量。

    “好啊，也許在聽過我的故事之後，你纔會知道，我也不過是這凡世間的一個凡人。”

    紅月點頭，手一揮，包廂門便是合攏。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候我還不是如今的魚玄機。他也還是那個整日只知道死讀書的溫岐，傻得很。”魚玄機的臉上終於綻放了一抹真實的笑容，笑的特別溫柔。

    “我乃商籍，士農工商中的最下等。我還是個從良妾肚子裡爬出來的女孩，更是從小受盡了白眼。爹不疼娘不愛，大字不識。”紅月微微挑眉，眼底有著不忍浮現。她不明白，為什麼魚玄機會這樣說自己。

    “何必在意，這些話我從小聽到大。甚至我的親爹孃都會在不如意的時候這樣罵我，只要我不在意，這些話和你過得好嗎，沒什麼兩樣。”因為紅月眼底的不忍，魚玄機心底的防備微微在鬆懈。說話間也是輕鬆了許多，語氣也變得和朋友聊天了一樣。

    “我還記得，那天我被姨娘打斷了一頓。就因為我去了書院偷聽先生給嫡兄授業，和哥哥借了一本千字文看。可沒想到，那本被我視若珍寶的千字文卻被姨娘搶了去，當著我的麵給撕得粉碎。她重重的給了我一巴掌，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有多痛。”魚玄機抬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手掌微微拱起。好像還是摸著當年那張被自己孃親一巴掌給打的紅腫不堪的小臉，她記得當初就連五根手指的粗細都能夠感受到。

    “那天是我第一次反抗，反抗生養我的父母。厭惡那個家，我一個人在大街上亂逛。在書店前亂走，就好像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得到一樣的感覺。我蹲在店門外，突然間，一本書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溫岐穿著一身有些陳舊的錦袍，那時候正是他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別說裏子了，就連面子都快維持不下去了。他懷裏抱著好幾本書，遞給我的那一本是論語。他還說，論語之中有很多醒世名言，很適合我看的。他說他爺爺曾經告訴他，女子並不比男子差，女子也一樣能夠讀書。我接了，可是我之後又還給他了。跟他說了我還不識字，跟他說了我父母不讓我讀書的事情。可是他沒有絲毫看不起我出生商戶的樣子，只片刻便將腰上掛著的一枚玉佩解下來給了我。他說他支援我讀書習字，覺得我一定學的不比男子差。若是沒有他，便沒有曾經名滿長安的魚幼薇。”魚玄機伸手撫摸著那本書，滿眼繾綣。

    “是很難得，天下男子能放下男女偏見的真的屈指可數。”紅月再為她倒上一杯茶，言語間有些欣賞之意。

    “對啊，你知道嗎。那枚玉佩可是他家裏最後的臉面了，那是他爺爺小時候送給他的生辰禮物。他回家後，被他父親以家法處罰，把他的一雙手打的紅腫。好久都不能寫字，看書都是旁邊的小廝給他翻書。他手腫了不能拿碗和筷子，又不好意思讓旁人喂他，只能連著好幾天就著糖水吃幾塊糕點當吃飯了。”魚玄機笑的開心，這些都是很多年之後，兩人再次相遇，相知相識互相傾訴的時候才知道的。

    那時候溫岐才知道這個名滿長安的才女與他之間的緣分，他也是那樣的驚訝。

    “他對你的鼓勵也的卻改變了你的人生不是嗎，若不然你的人生也只會和那些普通人的一樣。”

    “是啊，他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有才，只可惜他卻也放不下祖輩交給他的那些道理。他是那樣的痛恨那些承受祖輩庇佑，沒有真才實學的浪蕩公子。這也讓他屢屢不得志，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起來。”魚幼薇從未埋怨自己身上承受的不公，卻未他抱不平。

    “以前我叫蕙蘭，是孃親給我取的。一個普通的名字，和我擁有同樣名字的女子有很多。其實從小我就很討厭這個名字，我絕不會做一個和這個名字一樣只會相夫教子。一生時間都浪費在後宅裡的那些女人，所以我改名為幼薇。我無姓，魚是他給我的。他說，他希望我和有水的魚兒一樣無憂無慮，可以什麼都不用管。也的確託了這個名字的福，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樣的生活。”

    “那之後呢，據我所知。你的一生過得並不好，你和他之間似乎也未曾有過結果。”紅月輕輕嘆了一口氣，有些事情並不是她不刻意去問就不會知道的。

    “是啊，生在這世間所有的人都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就像我一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這一句話，我便被向一件物品一樣被他們雙手奉上。成爲了別人手裏的玩物，成了深宅之中的妾室。”魚玄機雙手攪在一起，不斷的收緊直到手指青白。看得出來，即便面上不動聲色，內心的洶涌已經呼嘯天地。

    “你們很早就認識，難道他就沒有什麼表現嗎。明明你們認識在前不是嗎，而且依照你們所說，你們之間的情誼並不淡。”

    “呵呵...你是第一個，第一個聽我說這個故事的。也是第一個這樣問我的，其實我們都沒有明說。只是作為朋友一般的相處著，可是...可是...我真的以為我們之間心照不宣。我以為他是大家子弟，這些事情按規矩不能擺在明面上。我以為...我以為...”魚玄機的聲音慢慢沉悶下來，帶上了淡淡的顫意。

    “明明他將自己的手札給了你，明明他跟你保證過沒有人能夠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明明那天你偷跑出來，去找他，放下自己所有的顧慮去找他。可是呢，他把我關在門外，只說不合禮法。呵呵...”魚玄機眼裏的淚水終於止不住的落下，終於從她嘴裏聽到了對那個人的怨恨。

    是啊，明明兩個人心照不宣。明明他都知道，知道她所有的心意。可他還是任憑她陷入深宅大院之中，任憑她被所有人欺負。被人陷害，被關進大牢。直到她被送入咸宜觀做了道姑，道號玄機。可她卻沒有拋棄溫岐給她的魚字，只自稱魚玄機。

    “好，那我多問一句。既然你已經落入道觀，有了新的玄機號。為什麼不能捨棄魚那個字呢，為什麼還不脫離長安文界，為什麼還要出現在他面前？”接連數個為什麼，直把魚玄機問的發愣。

    “你猜到了不是嗎，我放不下。不信我們之間會就這樣結束，所以我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只是我不再是魚幼薇，他也不再是溫岐。而成了溫庭筠，成爲了長安文界新貴。”魚玄機嘴角再次出現笑容，只是那抹笑容不再是之前的溫柔繾綣，而是帶上了淡淡的冷意。

    “算了，說到這裏，接下來的我也不想聽了。左不過和我以前見過聽過的大相徑庭，不過是時間走了，人也變了。人心也猜不透了。還是說說你見天來的目的吧，想求什麼？是求他的回心轉意，還是求一個全數奉還的機會？”紅月當下茶杯，聲音淡淡的。之前的好奇已經散了許多，只默默新泡了一壺茶。

    “好，我的故事也的確是挺無聊的。在我說出來意之前，能不能拜託你告訴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