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鬱金花香
馬車終於停下來了,蘇乞兒聞到了花香,濃濃的花香!
什麼花?好像是鬱金香的氣味。
蘇乞兒好像在哪裏聞見過這種花香,可一時間想不起來究竟在什麼地方。他不相信佛山還有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竭力地想著,因為,他急需判斷,現在馬車究竟到了哪裏。
對了,這鬱金香是洋人喜歡的,聽小倩說,這是從荷蘭引進的。對了,只有洋人居住的地方,纔會種植鬱金香,纔有濃郁的鬱金香的花香!
威蘭德街!這是洋人建起來的街道,這裏有很多的花園和小洋樓。蘇乞兒和小倩曾經到這裏玩耍過。
蘇乞兒終於知道了,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了!
這些土匪,怎麼跟洋人有瓜葛?這讓蘇乞兒百思不得其解。
果然,蘇乞兒聽見了“嘰裡呱啦”的聲音,這是跟馬車上的領頭的四哥在跟洋人交涉。很快,四哥回來了,喊了一聲:“卸貨!”
蘇乞兒和狗蛋兒都在第二輛馬車上,聽見他們在卸下第一輛馬車上面的人,只聽見前面有人說:“哎喲,又死了一個,這藥下的重了!”
另一個說:“廢話,不下重一點,萬一路上叫喊起來,那可就慘了!”
一個道:“說的也是,可是,十個鷹洋又沒了!”
四哥喊:“把死的抬到一邊,等會送到後面的院子去!”
蘇乞兒倒是不怎麼擔心,不就是裝死嗎?混進去看看,到底他們把這些弄到這裏,是想幹什麼。蘇乞兒和狗蛋兒都穿著傅家寨農人的衣服,再加上在車上與那些人疊壓在一起,所以也沒有引起注意。
兩個人抬一個,都扔到一個空屋子裏。門口站著一個洋人,拿著本子計數。這些人還都昏迷著,按照從前的經驗,醒來還需要一個時辰,所以看管的也不是很嚴密。搬運完成了,洋人便帶著四哥去結賬。
四哥拿到錢,心中暗喜,心裏盤算著,總共三十四個,死了兩個,應該是三百二十個鷹洋,可是剛纔洋人結賬,給了三百四十個鷹洋,整整多給了二十個啊!總聽說洋人的算術不行,今天總算見識了。嗨,老天保佑,今天發了一筆小財!
“走,兄弟們,上翠花樓找樂子去!”四哥高興,很爽快發話了。
一幫人興奮地嗷嗷叫起來,這段日子,在二帽山,可把這些無法無天的傢伙憋壞了!
四哥大名叫曹文山,在家行四,所以大家稱他四哥。他原本是湘南的農戶,因為家鄉發了大水,被迫背井離鄉,準備逃難到廣東,途徑大庾嶺,遇到了一夥強人,曹文山帶著一幫一起逃難的同鄉,居然把這夥強人打敗了,於是曹文山就佔山為王,成了山寨的老大。
趙海和蘇乞兒的父親原本是走鏢的,後來,兩個兄弟爲了不傷和氣,分別發展,於是蘇家成了佛山的坐商;而趙家還是幹老本行,成了行商。
俗話說,千里行商只為財,每走一筆貨物,也沒有必要一路打打殺殺的。曹文山盤踞的大庾嶺,是趙海常走的一條商道,因此兩人有了交道。曹文山因為趙海這茬夠硬,下不了口。趙海也主動示好,減少自己的麻煩。
於是兩方面達成默契,每次走一趟貨物,根據數量的多少,價值的高低,趙海給一筆錢,曹文山則負責這趟貨物在大庾嶺一帶的安全。
乾的是刀口舔血的買賣,再加上這些年內訌和官府剿匪,當年跟他一起的老鄉,如今已經沒幾個人了,雖然隊伍人數像滾雪球的越來越多,可是當年的老兄弟沒剩幾個,不免有些唏噓。再加上人一天天老去,這營生終究不是長遠之計。當土匪的,錢來得快,也去得快,這麼些年來,也有些錢,但是不是很多。曹文山很想幹一票大的就收手,回家鄉娶妻生子,安享晚年,應該說,這是江湖上最好的結局。
正在這個時候,趙海找上了他,許諾只要殺掉了到廣東上任的一個官員,就給他一萬兩白銀。曹文山也派人尾隨打探過,這個上任的官員,雖然衛隊的規模不小,有三四十人,而且訓練有素,是個硬茬,不然,精明的趙海也不會開出這麼高的價碼,但也不是沒有機會。況且,參與這次行動的,也不是隻有自己一撥人,還有趙海帶來的,他們的實力比自己更強。做這種買賣,哪有十拿九穩的,常言道,富貴險中求。於是,兩個人一拍即合。
哪知道,最後弄成了這個結局。曹文山要是知道,這次謀殺的物件,是到廣州上任的欽差大人、廣東巡撫鍾懿,打死了也不敢幹這一票,現在他腸子都悔青了。因為,即使是幹成了這一票,朝廷也會一追到底,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安生。
大庾嶺出了這檔子事,清廷肯定會派重兵圍剿,那裏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趙海也擔心隊伍裡出奸細,把這件事抖出去了,約束他們一個也不準離開,嘯聚二帽山,實際上乾的還是從前的買賣,不同的是,這支隊伍,再也不是自己說了算了!曹文山很是鬱悶。
曹文山在這行當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經過多少內訌,山頭間傾軋,官兵的追剿,沒兩把刷子也活不到今天。他走出東印度公司住佛山辦事處不到百步,突然猛醒,該不是下山時,那個滾落的大石頭有蹊蹺吧?也許,那個時候,有兩個人混進了馬車。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回過頭就朝著東印度公司的大門走去,想再覈實一下人數。
這時,牆壁拐角處走出一個人來,拔刀攔住了他的去路:“哪裏走!”
這裏的很多人蔘與了大庾嶺那次行動,曹文山很快就認出他來。
“餘楓!”後面的土匪也尖叫了一聲。
“快跑,我斷後!”曹文山感到勢頭不對了。
後面的趕緊拔腿就跑,剛剛跑了幾步,就似乎施了定身法,接著轉身就跑。
原來,巷口,一隊人馬殺氣騰騰逼了過來。
這邊的餘楓一見,大喜:“兄弟們,來得好!”
原來,餘楓今天親自盯著西水關城門,他看見這兩輛馬車,跟蘇乞兒說的一模一樣,心裏起了疑心。可是沿路上,就沒有遇到一個自己不下的眼線,他感到奇怪。好不容易在季華街碰到了一個護衛隊出來辦事的,餘楓趕緊讓他去報信,調集人馬過來。
這兩輛馬車,有十幾個身手不錯的護衛,餘楓估計自己一個人,無論如何是沒辦法拿下的,再加上,他還想看看,這兩輛馬車到底駛向何處,可是到了辦事處門口,馬車既有護衛,辦事處又有洋槍隊,餘楓就更不敢動手了,只好眼睜睜看著兩輛馬車進了東一度公司的大門。
看著曹文山想返回去,餘楓還以為自己的人來了,被曹文山發現,所以,餘楓挺身而出站了出來。
曹文山看到大隊人馬堵住了身後,而東印度公司的大門,只有餘楓一個人擋著,心想,你們這些官兵都是怕洋人的,我只要衝進了大門,你們豈奈我何,這樣我就逃出生天了。
曹文山當土匪這麼多年,武藝沒多大長進,逃命的功夫十分了得,很快,他就找到了最佳逃命的辦法。這也的確是眼下最佳逃生的辦法。
不過,曹文山也是見識過餘楓的厲害的,他不想單獨面對餘楓,於是曹文山大喊:“夥計們,想活命的,衝進去!”
十幾個土匪拔出大刀,掉頭朝著餘楓衝去。
“殺!”沒有了退路,這幫土匪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殺!”餘楓也看出了他們的企圖,奮死堵住這些土匪,不讓他們過去。
“殺!”護衛隊尾隨這幫匪徒衝上來,他們要分擔隊長那邊的壓力。
一時間,喊殺聲震天響。雪白的刀光,飛濺的血花,在威蘭德街頭綻放,飄落在兩旁花圃的鬱金香上。
話分兩頭,再說蘇乞兒見他們走後,馬上拉起在地上裝死的狗蛋兒,趕緊離開。因為,蘇乞兒看見這個屋子很是堅固,大門是一扇鐵門,如果這個門一旦鎖上,怕是很難出去了。
剛出了大門,就聽見腳步聲。蘇乞兒一看,這長長的走廊,就沒有一個能夠藏身的地方,看見傍邊有一扇門虛掩著,趕緊拉著狗蛋兒進去。
原來,負責登記人數的洋人,結完賬,回來準備鎖門。他一看,就感覺有些不對,剛纔躺著人的地方,好像空出一塊來。於是掏出本子來,覈對屋子的人員數量,發現少了兩個。開始他還以為數錯了,又數了一遍,還是差兩個。於是,他掏出哨子,“嗚嗚”的吹起來,很快,整棟樓都騷動起來了。
“逃出了兩個實驗者!”
“衛兵,封鎖所有出口,展開全面搜尋!”
“是!”
東印度公司的大門內外,頓時都亂成了一鍋粥。
佛山府衙的書房,徐友諒斜靠在躺椅上,舉著煙槍,對著桌案上的煙燈,正在吸食鴉片,趙海站在身旁,為他裝煙泡。因為門窗緊閉,屋子裏煙霧繚繞。
“趙掌櫃,要不要來上一泡?”
“府尊大人,您也知道,我沒這個福氣,學不會。”
“我說呀,趙老闆,你哪裏是學不會?你這人要是不發財,那可是天理難容。”徐友諒說,“人啊,就是這幾十年,要對得住自個,不然,兩腿一蹬,留些那麼多錢,給誰花去?”
“嘿嘿,府尊大人,您別看我的架子大,可裡面都是空的。別人不知道,您老人家還能不知道?”趙海一聽徐友諒這話,頓時就警覺起來,擔心徐友諒又要整什麼么蛾子,於是首先就叫起窮來。
“得得,又來哭窮。你說,整個佛山,還有比你趙海更有錢的人嗎?我說呀,人往往是越有越尖。”
“您這話說的,我趙海哪能跟您比呀!您是天上的皓月,我是草叢中的螢火蟲。”
“哈哈,趙海,你越來越會說話了。”旁敲側擊,徐友諒知道是沒有用的,這趙海總是裝糊塗。他放下煙槍,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煙塵,坐到書案旁。
趙海一看,這是要談正事了,趕緊跟過去,站在旁邊不遠不近的地方。
“鍾懿要在廣州調兵,圍剿二帽山了!”
“啊?”趙海嚇了一跳,“是不是大庾嶺的事發了?”
“這倒沒有,是綁架人口的事情。”
“這就好,這就好。大不了我把這幫人遣散就是了!”趙海說,“白養著這些江湖豪客,還要像孫子似的哄著他們。”
“你呀,你呀,一天到晚,都是打的錢的算盤,你也不想想,這五六十號人,只要一個嘴巴把關不嚴的,你就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到底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有錢還得有命去花呀!”
“那,我們就這樣!”趙海用手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不急,這些人我們留著還有用。”
“那怎麼辦?”
徐友諒好整以暇的用食指敲著桌子,悠悠的說道:“還不止這個難題呢!”
趙海心裏不滿,這個難題都沒有解決呢,怎麼又說到別的事情上?可他不敢表露出來,靜靜地等著。
“鍾懿準備重新調查十年前的那個案子。”
“他?騰得出手嗎?”趙海笑了。
“是呀,他是騰不出手,所以,他請來了一個人——”徐友諒故意頓了頓。
“誰?”
“這個人你認識,他就是廣州學政傅家俊!”
“啊?怎麼又是他!”上次就因為此人,趙海花了一萬兩銀子,纔好不容易把這件事抹平。趙海冷汗都下來了。
“怎麼,怕了?”徐友諒敲敲桌子。
“不是還有府尊大人麼?”趙海擦擦額頭的汗,訕訕的笑道。
“這樣說吧,這二帽山給羅伯特找試驗品的事情不能停,這關係到我們的長遠利益。這件事解決好了,我們就高枕無憂了!”
“可——”
徐友諒打斷他的話:“鍾懿在廣州調兵的事情,也必須阻止。現在一百五十人的衛隊,還成不了氣候。可一旦調來更多的人手,佛山就要變天了!”
“可——”
“你想說,他是欽差,是吧?隻手還能遮天呀?”徐友諒信心滿滿的說,“這傅家俊已經到了佛山,想阻止這項任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但必須封口!”
“行,我去把他做了!”趙海發狠說。
“他現在就住在佛山驛站裡面,和鍾懿在一起,你怎麼做?”
“那怎麼辦?”趙海焦慮了。
“傅家寨啊!你是知道的,傅家俊的一家老小,他們可都在傅家寨,只要把他們拿到手,還怕傅家俊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徐友諒習慣性的用瘦長的手指敲打著桌面。
趙海大喜:“大人高明!高明啊!我這就去佈置。”
要綁架傅家俊的家人,就要動用二帽山的土匪。想到這裏,剛剛的興奮,很快退潮一般,趙海情緒低落地說:“大人,您不是說,廣東要派軍隊到二帽山剿匪嗎?那可怎麼辦?”
徐友諒拈拈指頭,做出數錢的動作:“什麼事情是錢不能解決的?如果不能,就是錢還沒有給到位!”
“這,這得多少啊?”
徐友諒伸出兩根薰黃了的手指,在趙海面前晃了晃。
“啊?兩千?這麼多!”
“呃!兩萬!”徐友諒不滿地說,“兩千?你打發叫花子呢!”
“是誰,要花這麼多錢?”
“湖廣總督阿林保,廣東總兵蘇和泰。只有這兩個滿人,才能把鍾懿剋得死死的!”
趙海也認同徐友諒的說法,只要這兩個人發話,鍾懿哪怕是欽差,也得乖乖的。
不過,這可是兩萬兩銀子啊!
“一萬,可好?”趙海只好退一步。
“你呀,你呀,你以為是我要你的銀子?”
“要不,我去一半,府尊大人出一半?”看著徐友諒臉色不善,連忙補充道,“您不用拿現錢,我在府尊大人年底分紅中扣除就行了!”
徐友諒真的是生氣了:“你也不想想,你的這套大富貴是怎麼來的;這些年來,又是誰在罩著你!”
趙海腹誹道,這些年,你徐友諒從我這裏撈的還少嗎?一分錢不出,白白的在我這裏拿四成乾股,時不時還以各種名義,從我這裏拿錢,我,我容易嗎?可是,這話不能說,也不敢說,只是越想越委屈:“大人,那我出一萬二,不能再多了!”
徐友諒無語了,這次他還真沒打算跟趙海多要,他知道,口開大了,會把趙海嚇回去。眼下急需的是要解決問題。
“好了好了,你這個守財奴,我怎麼說你好!就這樣吧,你儘快提兩萬銀票送過來,要阜康錢莊的!”
正計議著,書房門口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兩人警覺地停下對話。接著,是兩聲敲門。
“進來!”徐友諒聽出這是秦師爺。
“老爺,大事不好了!”秦師爺也不等徐友諒發話,就推門進來就說,“二帽山的人,被餘楓堵在東印度公司的大門外面!”
徐友諒霍然站起來;“秦師爺,傳我的旨意,點齊府兵衙役,快!”
“是,老爺!”秦師爺轉身安排去了。
趙海臉嚇得慘白,上前幫忙徐友諒整理衣冠,雙手還直打哆嗦,半天都沒有扣上徐友諒腋下的扣子。不過,趙海知道這件事到了這個時候,他是插不上話的。
“慌什麼,臨危要有靜氣!”徐友諒倒真是比趙海沉得住氣,“你回二帽山吧,等我的訊息,我這就給你擦屁股去!”
徐友諒一身官服,站在府衙堂前,看著面前的東倒西歪的隊伍,這樣的隊伍,怎麼跟鍾懿的衛隊幹?不禁一腔怒火:“都給老子聽好了,這些年都把你們養肥了,你們揹着我做的那些腌臢事,別以為老子不知道,現在是要勁的時候,聽我的命令,等會誰他媽的敢後退一步,老子宰了他!”
“出發!”
隊伍突然間肅然起來,一股鐵流沿著街道碾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