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陳小虎
蘇乞兒想到,剛纔在孔廟看到的梁傢俬塾,私塾的陳先生當時還是很喜歡自己的,何況,陳先生的兒子陳小虎,還是自己兒時的玩伴。
對,找陳先生去!
蘇乞兒和狗蛋兒一人拿著一根扁擔,裝作找活,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迎面走來一隊兵丁,帶隊的是兩個衙役。蘇乞兒撩起衣衫,裝作擦汗的樣子,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這幫人也沒想到,逃犯竟然這麼大膽,絲毫沒有懷疑他們,也就沒有盤查。
來到梁傢俬塾,曾經熱鬧的教室,現在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屋子裏結滿了蛛網,桌椅上蒙著厚厚的灰塵。蘇乞兒一看,頓時涼了半截腰。
這是怎麼回事?這可是佛山最有名的學堂,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蘇乞兒知道,梁家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梁家,曾經梁家是佛山的名門望族,由族長牽頭,出資興建了這個學堂,成為梁家的家學,梁家子弟可以免費到學堂上學。後來,梁家家道中落,家族再也拿不出錢請塾師,資助家族的子弟。於是,陳先生除了教授一部分梁家子弟外,開始對外招收學童。由於陳先生在佛山很有名望,因而他的私塾往往人滿為患,想要進來,除了日常的束脩,還得託關係找路子。這麼紅火的學堂,怎麼就這個樣子了?
陳先生的家,就在學堂旁邊的一個四合院,這原是梁家的產業,當時梁家爲了感謝陳先生多年的付出,半賣半送,賣給陳先生的。蘇乞兒出了學堂,轉過牆角,這個四合院已經拆的只剩下兩間西廂房了,廳堂和正屋,都不見了,成了一片白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在廂房門口的繩子上晾曬衣服。
蘇乞兒走上前,問道:“老人家,請問,陳先生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婦人尋聲轉過頭來,蘇乞兒一看,似乎很熟悉,可一時間又不敢確定。
“你是誰?找陳先生有什麼事嗎?”老婦人語氣冷淡。
“老人家,我是陳先生的學生。”
“你不是來討債的?”老婦人問。
“討什麼債?”蘇乞兒好奇地問。
“唉,家裏什麼都沒有了,你們看上什麼就拿什麼,誰讓我養了這麼不成器的兒子呢!老天爺,你為什麼要把我留在這個世上受這份罪啊!”老婦人彎腰摸索著洗衣盆,蘇乞兒這才知道,老婦人兩眼瞎了,他憐憫地端起盆子,放到老婦人的手邊。
“謝謝。”老婦人雙膝微微彎曲,福了一福。
蘇乞兒看見這個動作,一下子想起來:“你是梁嬸!”
“你是——”老婦人定定的望著蘇乞兒的方向。
蘇乞兒扶著梁嬸,她的手瘦到皮包骨頭了,臉上全是皺紋,這十年不到,梁嬸變化這麼大!“走,我們進去說話。狗蛋兒,把梁嬸的棍子拿著。”
蘇乞兒走進廂房,一陣心寒,可以說真的是家徒四壁,而且,這兩間屋子,已經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幾乎不能遮風擋雨了!
“梁嬸,你受苦了!”
“唉,怨只怨我自己命苦。”梁嬸問,“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梁嬸,我是阿燦啊!”
“阿燦?你真是阿燦?”
“是啊!”蘇乞兒蹲在梁嬸的身邊。
“孩子,你也命苦啊!”梁嬸摸著蘇乞兒的頭,語氣急促地說“孩子,你不該回來,不該啊!”
為啥?”蘇乞兒大惑不解,他想起父親臨終前反覆叮囑自己的話,千萬不要回來,現在梁嬸也說這樣的話,這一定是有原因的!
“你陳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雖然不知道蘇家滿門一十八口是誰殺害的,但是,你只要看看,最後是誰得了好處,就是瞎子也會明白,到底是誰下的手!”梁嬸說。
“梁嬸,您說的到底是誰?”真相就在眼前,這可是困擾蘇乞兒十年的真相!蘇乞兒語氣激動。
“你回來幾天?”梁嬸問。
“三天。”
“難怪你會這麼問。”梁嬸說。
蘇乞兒搖晃著梁嬸:“梁嬸,告訴我,快告訴我!”
“是,是——”梁嬸一激動,兩眼一黑,一下子癱倒在地。
梁嬸死了?就要知道真相了,突然就……怎麼會這樣啊!蘇乞兒一時間萬念俱灰。
正在蘇乞兒傷心欲絕的時候,狗蛋兒不死心,他見過太多的乞兒,都是昏死過去,可實際上只是餓昏了,並沒有真的死去,於是伸出手指,探了探梁嬸的鼻息,高興的說:“師傅,沒死呢,還有氣!”
蘇乞兒這才冷靜下來,給梁嬸把脈,感覺她脈息微弱:“嗯,這是餓的。快,到廚房去,找點米,熬一點稀飯!”
狗蛋兒把廚房翻遍了,也沒有找到一粒米,出來對蘇乞兒攤開手。
“燒點水!”蘇乞兒抱起梁嬸,平放倒床上躺下,狗蛋兒在灶下添柴,蘇乞兒在灶上燒水,水燒開了,蘇乞兒開啟包袱,取出一塊煎餅,掰碎了,丟進開水裏,煮成糊糊,端到床邊,一口一口給梁嬸喂下,不一會,梁嬸的臉色好起來,人也悠悠轉醒。
“你不該救我,這樣子走了,一點痛苦都沒有,多舒服啊!”梁嬸嘆氣說。
“梁嬸,您別這麼說,活著不好嗎?”蘇乞兒安慰道。
“唉,你是不知道啊!”梁嬸嘆了口氣。
“梁嬸,這些年,您是怎麼過來的啊?”
“都是好心人接濟,有一頓沒一頓的,這些年就這麼過來了。可是,這日子生不如死啊!”
“小虎子呢?”
蘇乞兒這麼一說,梁嬸瞬間激動了,劇烈咳嗽起來,臉也漲得通紅:“別跟我提起這個畜生,我沒這個兒子,他就是老天爺派下來,懲罰我們兩口子的,把他爹氣死了不說,把我也……”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的眼睛,就是這麼哭瞎了啊!”好一會,梁嬸稍稍平復,接著說。
“怎麼會這樣!”
“被,被鬼迷了心竅,不,是鴉片。”梁嬸說,“自從染上了毒癮,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先是問家裏要,然後就是騙,再後來就是偷了。爲了給他還債,把家底掏空了,把房子都賣了,外面還欠著一屁股債,我,我——”
說著,說著,梁嬸又暈過去了,蘇乞兒和狗蛋兒手忙腳亂,好一陣忙活,梁嬸才醒過來。
“阿燦,你怎麼還沒有走?”
“梁嬸,我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可好?”
梁嬸苦笑:“我這裏,要啥沒啥,你想住,就住唄!”
“梁嬸,現在對我來說,有個地方住就不錯了!”
“怎麼,有難處啊?為什麼要跟我這個老婆子住在一起呀?”王嬸接著問道。
“啊,我正被官府通緝呢!”蘇乞兒把自己的情況跟梁嬸說了。
梁嬸聽了,沉默半晌,說:“來,阿燦,跟我來!”
梁嬸摸索著把蘇乞兒和狗蛋兒帶到廚房後面的柴房,撥開柴草,揭開一個草墊,露出一個洞口:“這是小虎爲了躲債挖的,你們可以藏在這裏。”
“謝謝梁嬸。”
“謝什麼謝,都是苦命人。”梁嬸說,“我就知道,你回來不會太平的。”
蘇乞兒這次小心地不刺激梁嬸,平靜地問:“梁嬸,您告訴我,是誰殺害我們全家的?”
梁嬸慎重地說:“我和你先生都是私底下的猜測,可作不得數。”
“嗯,您說。”
“你們蘇家,那麼大的產業,最後落到誰的手中?”
蘇乞兒恍然大悟:“您說的是趙家?梁嬸,這怎麼可能?”
“你們蘇家的房產,店鋪,生意,都姓了趙,你可知道?”
“梁嬸,我只知道,我們蘇府,還有云錦坊,現在是在趙叔的名下,其他的,我不知道,當年我爹沒讓我參與到生意裡。”
梁嬸說:“豈止是這,西水關的碼頭,季華街的來福茶樓,還有來醺樓,這些原來都是你們蘇家的產業。當然,這些都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也不曉得還有多少呢!”
“我聽趙叔說,這是趙叔留作一個念想,花錢從官府手中盤下來的。”
梁嬸冷笑:“別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你們蘇家出事前,小倩讀書的束脩都交不起,一直拖欠著,小虎在外面欠了錢,我上門去討要,要了幾次都沒錢給我。後來,你們蘇家一出事,趙家一下子把束脩都交齊了!”
“可——”蘇乞兒想起,自己這次回來,趙叔一家,對自己可是無微不至,這感情可不似作偽,這怎麼可能?
“俗話說,疏不間親。你們蘇家、趙家,原來多麼親近,我一個外人,幹嘛要說這些!算我多嘴,你只當我沒說。”梁嬸見蘇燦不信,又把自己的話收回去了。
蘇乞兒不是不相信梁嬸,實在是這個訊息太過於讓他震驚,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一時間,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屋子裏死一般寂靜,只有北風吹過窗櫺,破損的窗紙發出的“嘩嘩”聲。
狗蛋兒受不了這個氛圍,打破了寂靜:“師傅,不會的,趙叔、王嬸和小倩,他們都對你那麼好——”
“別說了,讓我靜靜。”蘇乞兒一時間萬千思緒涌上心頭,這到底是是怎麼回事?
忽然,幾聲狗吠,接著外面傳來腳步聲。
“快,快藏起來,有人來了!”梁嬸眼睛雖然瞎了,可耳朵還是很敏銳。
蘇乞兒和狗蛋兒鑽進地窖,梁嬸蓋上草墊,接著在上面放了一些柴草。
地窖裡面很逼仄,也很潮溼,兩個人擠在黑暗裡,感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讓人很不舒服。
“媽的,這個小虎,也不知道把地窖挖大一點!”狗蛋兒抱怨。
“別做聲,有個藏身的地方就不錯了!”蘇乞兒說。
“七妹子,你在嗎?”門外有人喊。
“在呢,二嫂。”梁嬸拍拍圍裙,起身應答。
“我給你帶了一點糙米,米不好,你別嫌棄。”
“二嫂,你這是說啥話,我這個瞎子,這些年都是靠著你們活著,要不是你們,我早就死了!”
“七妹子,快別這麼說。我兒子雖說讀書沒多大出息,可當年陳先生沒少花心事。再說,你也是我們梁家的出身,我們怎能眼睜睜看著你餓死啊!可是,你也知道,我家也不是很寬裕……”
“這已經是勞煩你了,你再這麼說,我怎麼好意思!”
“七妹,我聽說,佛山新來了個大官,不僅查封大煙館,還開了戒菸館。讓上了癮的人免費去戒大煙。七妹,幾時小虎回來了,你讓他去戒菸!”
“真的?有這好的事?”梁嬸興奮地叫起來。
“唉,小虎這孩子不壞,都是大煙把他給害了!”
“可,可我好幾天都沒有見到小虎了!”
兩個女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可把蜷縮在地窖的兩個人苦壞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上方傳來梁嬸的聲音:“人走了,你們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