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奇怪的馬車
蘇乞兒對佛山,那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擔心會全城搜捕,於是刻意避開繁華的營前街,從瓦舍巷穿過,來到金魚街,這時候,天已經矇矇亮了。街上稀稀疏疏有幾個行人,可更多的,是一隊隊排列整齊的兵丁,一群群拿著水火棒,腰間掛著腰刀的衙役。一個個凶神惡煞地盯著四周。蘇乞兒幾乎走上三五步,就能碰到一群這樣的人。好在,小倩的化妝術很有作用,這些人都沒有注意到自己。
看來,昨晚巡捕房的事情,已經傳揚開了。蘇乞兒原本想,這個訊息報到府衙,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各個城門佈置,也得要花些功夫。他想的挺好,準備趁著剛開城門當口的混亂,夾在人群中混出城去。現在看來,這似乎是不可能了!
蘇乞兒原本打算走永慶門,因為那裏進出的人多,容易渾水摸魚。可既然對方已經有了防備,這個人流量很大的城門,一定就是防範的重點。想到這兒,蘇乞兒改變了主意,轉身往回走。
狗蛋兒看著兩邊街道,感到有些熟悉,連忙說:“師傅,錯了,我們又轉回來了!”
蘇乞兒小聲說:“錯不了,我在這長大的,閉著眼也不會走錯,跟著我就行了!”
轉彎來到了儒學街,迎面就是高大的孔廟。再往前走,蘇乞兒抬起頭,看見一個高大的牌坊,上面四個隸書大字“昇平人瑞”,正面四個字,“古洛芝蘭”,背面也是四個字,“季華流芳”,個個都是龍飛鳳舞,遒勁有力。
這熟悉的歇山頂,熟悉的如意斗拱,熟悉的花崗岩基座。蘇乞兒小時候,幾乎每天都穿行在牌坊下面。他就在這牌樓下不遠的梁傢俬塾讀書,這裏給他留下了無盡的回憶。一看到牌樓,蘇乞兒馬上想起他的塾師。
塾師姓陳,原本也是梁傢俬塾的學生,因為學業出色,梁家把女兒嫁給了他。可是,這個陳塾師最終只是中了個秀才。不得已,他只好回到梁傢俬塾,做了個塾師。每天捧著一個水菸袋,“咕嚕咕嚕”吸上一氣,然後,捧著書,唱歌似的吟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塾師有個兒子,叫陳小虎,跟蘇乞兒同桌,兩人關係莫逆,一起讀書,一起打鬧,一起惡作劇。尤其讓蘇乞兒感到親切的是陳小虎的媽媽梁嬸,因為塾師住在學堂裡的緣故,小虎經常帶蘇乞兒回家偷吃的,每次梁嬸遇見了,哈哈一笑:“小虎,你不上課,又偷跑出來,小心我告訴你爹!”
可實際上,梁嬸從來就沒有告過狀。
可是,今天怎麼學堂裡沒有讀書聲呢?蘇乞兒有些奇怪。
不過,這時候,他沒心情理會這些,穿過牌坊,蘇乞兒帶著狗蛋兒,朝著西水關走去。
這個城門外,原本是條水路,西水河流經城邊,這裏只有通行船隻的西水關碼頭,後來,城門前修了水珠橋,這裏纔開始有行人了,可是,由於這裏路途不便,通行的人不是很多。蘇乞兒想,這個城門不是那麼重要,認識自己和狗蛋兒的衙役本來就不多,這裏應該沒有派這些衙役到這裏守著。
走在沙堆巷,迎面兩輛用布幔遮蓋的嚴嚴實實的馬車,“嘰嘰呀呀”碾壓著青石板,從對面過來,趕馬車的是個中年人,一隻眼戴著一個黑布罩。馬車旁邊跟著幾個壯漢,一個個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
這一大早,送什麼東西進城呢?而且,還用這麼多練家子護送,這馬車上的貨物肯定是價值不菲。可是,西水關外,沒有什麼集鎮,即便是有值錢的貨物,也是走水路運送過來的,哪來的馬車?難道是從碼頭上下的貨?
蘇乞兒正瞅著,車把式一鞭子甩來:“看什麼看,小心老子打瞎你這對招子!”
蘇乞兒側頭一躲,伸手抓住鞭稍,用力一扯,把車把式拉下來。
“媽的,找死!”這車把式揮拳要打,從後面馬車上跳下一個年紀較大的人,約莫四五十歲,但功夫明顯在車把式之上。他輕鬆架住車把式的一拳,順手一推,把車把式推了個踉蹌,轉身對蘇乞兒連連作揖,說:“好漢,誤會,誤會!小老兒這裏給您賠罪!”
蘇乞兒這時也不想惹事,鬆開鞭稍,施施然走開。
“還不快走!”那人對車把式吼道,“你就不能消停點?盡他媽的惹事!”
蘇乞兒感到不解,這個人明顯是領頭的,他們人多勢眾,為什麼要在自己面前認慫?他回頭一看,正好馬車在石板上顛簸了一下,這一抖動,從遮蓋的布幔下露出一隻腳,腳上還沾滿了泥土——
我的天,運送的難道是死人?不會呀,即便是謀財害命,死人應該是往城外運的,怎麼往城裏運送呢?
蘇乞兒正疑惑間,這隻腳忽然動了,接著,被人拖進車廂中。
不是死人,蘇乞兒稍稍寬了心。不過,這時駕車人站起身,回頭用陰鷙的眼睛狠狠地剜了蘇乞兒一眼,眼光裡充滿了寒意,並且帶著明顯的警告。
蘇乞兒本開始消解的疑雲,又變得濃郁起來。
“師傅,你怎麼老是盯著馬車看啊,有什麼看頭啊!”狗蛋兒肩上揹着一個包袱,一會看看馬車,一會看看蘇乞兒,一臉的不解。
“這馬車有鬼!”
“有鬼?大白天就見鬼了?我看看,怎麼沒有看出來啊?”狗蛋兒攔住蘇乞兒,“來,師傅,讓我看看你的眼睛,你也不是陰陽眼啊,怎麼就看得見鬼?”
“別瞅了,你的這雙眼睛,如果是能夠發現馬車上的鬼,那纔是真的見鬼了!”
“師傅,我們捉鬼去!”
“算了,自己的麻煩都夠喝一壺了,哪有這份閒心!”
西水關城門口,進城趕集的一律放行,所有出城的,都排起長龍,等候檢查。果然正如蘇乞兒所料,城門口站著的衙役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心裏頓時輕鬆了不少。
蘇乞兒沒有想到的是,城門洞貼著兩張畫像,倒是與自己和狗蛋兒有幾分相似。每個城門都貼上了畫像,這衙門辦事效率倒是蠻高的。看來,佛山知府對自己真夠重視的。
一個衙役沿著隊伍發放一張紙片,上面寫著幾排字。排在蘇乞兒前面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個說道:“老爺,這上面寫的啥?小人不識字啊!”
衙役說:“沒事,到時候我說一句,你就學一句。”
蘇乞兒拿到手上,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這不就是被抓進巡捕房的審訊筆錄嗎?
一個衙役蒙著眼睛,靠在一張躺椅上,聚精會神聽著,每一個到這個衙役面前,他們都要念紙上寫的對話。
原來,這個小馬哥,前一天晚上值了夜班,正在審訊室隔壁睡覺,被馬捕頭審訊的聲音吵醒了,他聽過這幾個人的對話,再加上他本來天生的就對聲音很敏感,就自告奮勇來這裏甄別逃犯。
一個扮演馬捕頭的衙役說:“你招不招?”
準備出城的行人:“哎喲,我招,我招!”
衙役問:“說,你犯了什麼事?”
行人:“我,我偷了一個包子。”
衙役:“嗯?”
行人:“老爺,我不是偷的,是,是撿來的!”
蘇乞兒一聽,這是審訊狗蛋兒的對話。
小馬哥聽了一會,招招手,這個行人透過了檢查,出城了。
又一個開始了:“你招不招?”
行人:“哎呀,我招,我招!”
小馬哥舉手說:“停,不準用假嗓子說話!”
行人說:“我用的就是真嗓子呀!”
看門的衙役說:“你是女的?”
“是呀,我娘說了,人長得漂亮了,出門要裝成男人,免得登徒子騷擾。”
看門的衙役“噗嗤”笑了:“那要是怎麼樣的男人,纔會騷擾你呀!”
這個化裝成男人的女人生氣了:“說什麼呢,說什麼呢,老孃是沒有露出真容,露出真容,美不死你!”
“得得,不嚇死我,你就燒高香了!”看門的衙役擺擺手,“去吧,去吧,下一個!”
“師傅,我先來。”狗蛋兒說。
蘇乞兒問:“為什麼啊?”
“師傅有難,弟子負其勞。現在輪到我為師傅效勞的時候了!”
“這樣也好,你先去,我保護你!”蘇乞兒看見,對女人檢查要鬆一些,對男人則是嚴厲得多。如果狗蛋兒能矇混過去,自己出城就簡單多了。
當輪到狗蛋兒的時候,一開口說話,蘇乞兒就看到小馬哥耳朵抖動了一下,心道不好。等說道馬捕頭用凌遲來威脅狗蛋兒的時候,狗蛋兒故意裝成女人的聲音:“老爺,老爺,我真不知道您要我招什麼。要不,老爺,您說什麼,我就招什麼,行不?”
小馬哥一把扯下蒙在頭上的眼罩,大喝一聲:“就是他!”
早有準備的蘇乞兒衝上前去,將幾個衙役打倒在地,正準備強行衝出城門,就發現,城門外涌進一隊兵丁,拉開弓箭,對準城門口。
等候出城的行人一看這架勢,頓時作鳥獸散。蘇乞兒一看,他們早有防備,在城門外還佈下重兵,如果硬闖,只怕是身上要射成刺蝟了!於是一把拉住狗蛋兒,混在人群中,拔腿就跑。
“站住!”身後,四五十個兵丁、衙役一窩蜂追來。
一個帶頭的大聲喊道:“知府有令,死活不論,只要抓住一個,賞銀五十!”
狗蛋兒邊跑邊喊:“師傅,行啊,沒想到我狗蛋兒還這麼值錢!”
“別說話,快跑!”
箭矢在身邊飛舞,蘇乞兒回頭撥開幾根箭,這樣跑不是路數,好在沙堆巷行人稀少,迎面沒有攔截的,再往前,就是金魚街,那裏可是繁華的地方,這可不妙了!於是他拉著狗蛋兒拐進小巷。
“完了,這是條死衚衕!”狗蛋兒大叫,回頭看著來路,追擊的已經來到了巷口,“師傅,你帶的什麼路哇,這下慘了!”
“好了,這下跑不了啦!”小馬哥站在巷口,這時倒不急了,他高興地大叫,“兄弟們,富貴就在眼前,上!”
蘇乞兒當然知道這是死衚衕,他要的就是這個死衚衕。一個助跑,縱身一跳,登上高牆,遞過手,對朝著巷口眺望的狗蛋兒喊道:“快!”
“這也行?”狗蛋兒看的目瞪口呆,這麼高,師傅是怎麼上去的?
“你等死啊!”蘇乞兒吼道。
“來了,來了!”狗蛋兒蹦跳了幾次,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笨死了!”蘇乞兒用腳勾住圍牆,一個倒掛,抓住狗蛋兒的手,用力把狗蛋兒甩上圍牆,然後身子一挺,兩手抓住圍牆。這麼一用力,圍牆上面的磚石也有些朽毀,右手的一塊掉落下來——
“哎呀!”牆頭的狗蛋兒大驚失色。
這時,那些追擊的人已經快到牆下了!
蘇乞兒單臂掛住,身體一蕩,燕子似的上了圍牆。狗蛋兒大喜,對牆下的人揮揮手:“各位,再會!”
“快,放箭!”小馬哥喊道。
還沒有等到箭射上牆頭,蘇乞兒已經帶著狗蛋兒飛身躍下。
“快,搭人梯,翻牆追!”牆外,傳來小馬哥的聲音。
“我叫你搭人梯,我叫你追!”狗蛋兒喊一聲,就扔一塊板磚,把牆外的人砸的鬼哭狼嚎。不過,很快,圍牆外的板磚也飛過來了!
“走!”蘇乞兒躲過一塊板磚,拉著狗蛋兒,穿過一個小院,翻牆來到一個小巷,這纔算是擺脫了追擊。他們在小巷子的角落裏找了一個茅坑,他們從包袱裡拿了衣服換上。從茅坑出來,兩個人完全變了一副模樣,青衫短襖,順手在一家門前順了一條扁擔,扛在肩上,活像個幫工扛活的漢子。
擺脫了追捕,現在要考慮的是暫時到何處安身。蘇乞兒不想回到趙府,擔心連累王嬸和小倩,畢竟,最開始,他們是在趙府被抓住的。
蘇乞兒突然感到,自己怎麼這麼命苦,天下之大,竟然在自己的故鄉,都無自己的容身之處,一股悲愴頓時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