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尋找，亮著豆大的油燈的地方就是廚房。

    即使是沒有燈盞，也是難不倒蘇乞兒的，他從小就在廚房偷吃的，就是閉著眼睛——不，現在閉不閉眼睛，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一靠近廚房，一股濃香就撲鼻而來，就是瞎子也會循著味道走的，怎麼會走錯！

    果然，桌案上放著一疊煎餅，還冒著熱氣，瓦罐裡煲著雞湯，大瓷碗裡蓋著鹹水鴨，更重要的是，柱子上掛著一個蘇乞兒熟悉的酒葫蘆！

    狗蛋兒搶先一步，抓著煎餅就往口裏塞。蘇乞兒也拿起一塊，咬一口煎餅，就一口酒。慢慢的，一股暖流從腸胃升騰到了頭頂。

    兩人注意力全在面前的食物上，正吃的歡實，沒注意到廚房門口探進一個腦袋，只聽一聲尖叫：“有賊！”

    原來，小翠是過來看看蓮米粥熬好了沒有，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兩個黑乎乎的人，趴在案桌上狼吞虎嚥的。

    狗蛋兒站在靠外面，一聽聲音，擔心驚醒了其他人，衝到廚房門口，壓低聲音呼喊：“小翠，小翠，別叫，是我，狗蛋兒！”

    蘇乞兒也連忙衝出來：“不是賊，是我。小翠，我是蘇燦啊！”

    哪知道不說還好，一說，小翠反而歇斯底里叫喊起來：“有鬼！”一邊叫喊著，一邊回頭就跑。在小翠心中，關進死牢的人，怎麼可能出來？不是鬼又是什麼？

    完了，完了！滿院子都被鬧醒了！最先衝過來的，是西廂房的小倩，因為她本來就沒睡，一直在等候著。

    “是阿燦嗎？呀，真的是阿燦！阿燦哥哥，我——”

    小倩衝過來，一把抱住蘇乞兒的脖子，臉貼著臉，嘴裏“嗚嗚”地哭著，說不出話來。

    蘇乞兒一手拿著一塊煎餅，一手擰著酒葫蘆，雙手不知道如何安放。

    小翠這時候也跟過來：“啊，嚇死我了！小姐，你知道他們要來啊，原來你讓我做這麼多吃的，就是等他們呀！”

    小倩不理會小翠，她一門心思全在蘇乞兒身上呢！

    “小姐，小姐，人來了呢！”小翠有些心慌。

    周圍許多人靠過來了，蘇乞兒也知道，這是趙府的保鏢護院，這樣抱著，被下人看見不好，趕緊朝著廚房裏麵走去，小倩抱著脖子，就吊在胸前，不願意撒手，兩人就這麼着走進廚房。

    首先衝到廚房門口的是幾個護院，接著，幾個家丁也過來了。小翠也擔心小姐這樣子被人家看見了笑話，堵在門口：“沒事了，沒事了，你們都回去睡吧！”

    蘇乞兒的臉朝著廚房裏麵，用身體遮擋著小倩。突然，從幽暗的灶糖走出一個人來，恍惚間，蘇乞兒覺得，這個人好熟悉，好親切，好慈祥，他不由自主喊了聲：“娘！”

    小倩感到奇怪，也回頭看了一眼，嚇得趕緊鬆開手，低頭羞澀地喊了一聲：“娘！”

    等這個人走在燈光底下，蘇乞兒這纔看清，原來是王嬸，不覺有些好笑，而小倩早已小臉緋紅了。

    王嬸慈祥的笑笑，也不答話，越過他們，徑直朝門外走去。

    廚房外，幾個護院並沒有聽小翠的話離去，從窗子裡翹首朝著裡面瞅。這些下人，也最是喜歡打聽主人家隱私，這麼好的機會，怎麼捨得錯過？

    王嬸出來了，站在他們身後：“說說看，都看到什麼了？”

    護院保鏢們趕緊回頭：“夫人！”

    “趙府的規矩，你們都忘了嗎？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怎麼着？”王嬸平靜地說。

    趙海曾經給下人們立的規矩，凡是看見不該看到的東西，自己把自己的眼睛捅瞎。雖然趙海現在不在家，但是規矩都是知道的。幾個護院和門人一聽這句話，嚇得都跪在地上，連連討饒：“夫人，我們錯了，饒了小的吧！”

    “我平時對你們怎樣？”

    護院領頭的方師傅說：“主母一向待小的們不錯，要說我們走南闖北這麼些年，遇到像您這樣好的主人不多。”

    “是呢，我們也是這麼想的。”這個夫人信佛，很是心善，平時對下人們很好，他們家裏有什麼難處，夫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幫他們解決了。

    “你們知道就好。今晚的事情，我要是聽見外面說一個字，就別怪我讓你們不自在了！我也不管是你們哪一個說出去的，你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脫不了干係。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趙家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把你們所有人都找出來，挫骨揚灰！”

    蘇乞兒沒想到，慈眉善目的王嬸，也有這樣怒目金剛的一面。不過蘇乞兒也認為，王嬸應該這麼做，因為聯手劫獄，這是砍頭的大罪，這不只是爲了保護自己，也是保護他們趙家。

    方師傅回頭對眾人說：“大家都知道厲害了吧？各位，把嘴巴上把鎖，別自己找不自在，我在這裏放句話，我們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誰敢說出去，我老方第一個不饒他！”

    “夫人，方師傅，小的明白厲害，絕不會吐出哪怕一個字！”眾人應和道。

    “好，去吧！”王嬸說。

    等眾人散去，王嬸轉過身來，一臉慈祥地說：“吃吧，吃吧！知道你們這幾天餓壞了！”

    剛纔親熱的樣子，都被娘看在眼裏，蘇乞兒和小倩都有些不好意思，縮手縮腳的，不敢動彈。

    “啊，老了，該睡的時候反而睡不著，坐著的時候反而直打盹。於是就到灶糖裡來打了個盹，老眼昏花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王嬸嘮叨著。

    “娘，不帶這麼嚇人的！”小倩當然知道娘都看見了，她嬌嗔地說道。

    王嬸說：“阿燦啊，你剛纔喊我什麼？”

    蘇乞兒怔住了，王嬸這是……

    “王嬸，剛纔，我恍惚間，覺得就像我從前一樣，我在廚房偷東西吃，常常母親就坐在灶糖裡，冷不丁突然站起來，這樣子，一下子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

    “嗯，還喊我王嬸嗎？”

    蘇乞兒也不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可還是抹不開臉，開不了口。小倩站在背後，用手捅捅蘇乞兒的腰眼，蘇乞兒於是跪下來，含混的喊了一聲：“娘！”

    “好，孩子，娘問你一句話。”王嬸嚴肅地說。

    “娘，您問。”既然第一聲叫了，以後就順暢了。

    “今後，無論你發現了什麼，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對小倩好，你做得到嗎？”

    “我——”

    蘇乞兒剛要說話，被王嬸攔住了：“你先別忙著回答我，想清楚再說。”

    蘇乞兒想了想，王嬸是真的對自己像母親一樣，無論是從前，還是這次回來。這次潛入趙府，聽了小倩和小翠的一番對話，更加感到小倩對自己的一片真情。王嬸這是要把女兒交給自己呀，自己現在一無所有，有的只是多災多難，她就捨得小倩跟著自己受苦？就算她願意，可她為什麼要問這些呢？

    蘇乞兒心裏縱有有千萬的疑問，可這時王嬸等待著自己的回答，再說，娶小倩，這不是自己一直的心願嗎？

    “娘，我心裏早就把您當做娘了，娘，您放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好好對小倩，不讓她遭一點罪，受一點委屈！”

    “好，阿燦，你這樣說，娘就放心了！”王嬸釋然了，“你們吃吧，天快亮了，我去收拾收拾，你們天亮好儘快出城。”

    小倩支著下巴，看著蘇乞兒，他打扮成一個南洋歸來的商人模樣，戴著禮帽，穿著西服，打了一條領帶。狗蛋兒則是穿的小翠的衣服，化裝成進城的村姑，只是狗蛋兒有些胖，把衣服撐的鼓鼓囊囊的。小翠還在他頭上紮了一條花圍巾，臉上塗上一些胭脂，越發的顯得可笑。

    王嬸一聲不響地坐回灶糖邊，身上抱著一個包袱，含笑看著他們，任這幫年輕人鬧騰，默默的把換下來的囚服，塞進灶糖裡燒了。

    “放心去吧，他們認不出來的，我坐在你們對面都認不出呢！”小倩笑著說。

    這時，王嬸走過來了，遞給蘇乞兒一個包裹：“阿燦，這是給你們準備的，有路上吃的，有換洗的衣服，還有二十兩散碎銀兩，外面安頓好了，就記得來個信。”

    “嗯，娘，謝謝您，您放心。”

    王嬸拉過蘇乞兒，避開所有的人小聲說：“阿燦啊，娘在二帽山還有三五畝薄田，那是孃家的陪嫁，即便是你趙叔生意最艱難的時候，為孃的也沒捨得賣，原本是給小倩留一條後路，這些，我的族弟王申照看著，你可以去找他。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你要是不嫌棄，就在那裏避幾天，我們也好找你。”

    蘇乞兒淚流滿面，王嬸對自己真是太好了，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嗯，雞叫三遍了，娘，我走了！”

    “別急，等一會！”

    小倩噔噔噔跑上樓，不一會下來了，拿了一個墨鏡戴在蘇乞兒臉上，端詳了一會：“嗯，再沒什麼問題了！”

    說話間，小倩碰碰蘇乞兒的手，蘇乞兒握住小倩的手，這才發現手裏握著東西，他偷偷接到手中，香香的，軟軟的，蘇乞兒估計就是小倩繡的並蒂蓮手絹，於是悄悄塞進袖籠裡，藏起來。

    王嬸叮囑說：“從後花園的角門走吧，我已經讓方師傅給你留門了。就這裏分手，你們一個也不準去送！”

    “娘！”小倩不滿地說。

    王嬸決絕地說：“這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惹出了多大的亂子！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動靜越小越好！”

    “娘！”蘇乞兒跪在王嬸面前，“您多保重！”

    王嬸抱住蘇乞兒的頭，也沒有忍住，眼淚“嘀嗒，嘀嗒”落在蘇乞兒頭上：“孩子，你爹你媽都是好人，佛祖會保佑你們蘇家的，好人都有好報。阿燦，眼下是有些為難，但是，為孃的要對你說，縱使是千難萬難，你也要記住，別把路走偏了！”

    “嗯，孩兒記住了！”蘇乞兒一抹眼淚，頭也不回走了！

    狗蛋兒也想跟小翠來個深情告別，可狗蛋兒一靠近，小翠就一甩衣袖，就躲到小倩的背後去了，於是，狗蛋兒悻悻然跟著蘇乞兒離去。

    “阿燦！”小倩咬著嘴唇，不敢發出聲音，看著蘇乞兒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只剩下榕樹的枝葉在寒風中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