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剎明(6)
王曉芙剛接到訊息的時候,立刻就看到了鄧仕龍的名字,但是鄧仕龍並沒有被送往衛生站,而是送往了團部醫院。在反覆確定了鄧仕龍的生命體徵無恙之後,她這才稍微放了點心。而後隨口在電話裡問了一句:“仕龍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對了,小劉,雷狼和霏霏怎麼樣?”
沒想到小劉的回答,讓王曉芙腦袋就像炸裂了一般。
“全都犧牲了!”
“全……你說什麼?你、你、你說什麼?!”
兩個月之前,鄧仕龍就是由於軍犬的犧牲而陷入了絕望深淵。沒想過在雷狼和霏霏調回來之後,他要再次邊臨一回生離死別!
“不行!我、我要去趟團部!”
王曉芙掛了電話,拿上外套就往外走,要不是黃燦攔著,她真敢離開衛生站去看鄧仕龍。
“曉曉!你瘋了!”
“撒手燦燦,我現在必須過去,要不然他就完了!你明白嗎!他人就完了!”
“哎呀!你冷靜一下!現……”
“我冷靜不了!”王曉芙嘶吼道,“大花和牛牛已經犧牲了,現在他又沒了雷狼和霏霏……別說仕龍來了,就連我……我、我都受不了!你明白嗎?我受不了!受不了!”
王曉芙的哭不能用撕心裂肺來形容,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碎掉的玻璃,靈魂都已經被撕扯的沒有了形狀。黃燦雖然沒有王曉芙這麼痛苦,但是她深知軍犬對訓導員的意義,更加清楚鄧仕龍和軍犬之間的關係。所以看到王曉芙這絕望的表情,她非常明白、非常理解。
“曉曉!現在你想去也去不了啊!咱們沒車!沒車!大雪還沒過,車隊回不來!除非你能到哨所,那有車,但是你徒步走過去半道就可能被凍死啊!曉曉!你冷靜!”
“我、我……仕龍怎麼辦,怎麼辦?他睜開眼之後,他、他、他會自殺的!”
“我知道!曉曉!你回來!坐下、坐下!”
王曉芙的哭嚎幾乎驚動了整個衛生站,就連在藥房查詢存量的李靜都聽到了那邊傳來的哭喊聲。
“怎麼回事?曉曉的聲音嗎?”
值班護士點點頭,小聲說道:“李主任,喀得哨所出事了。”
“你別瞎說!不是把人抓住了嗎,出什麼事?”
護士連忙擺擺手,再次補充道:“不是,李主任,我說錯了,是、是鄧仕龍出事了!”
“鄧仕龍?”李靜會意地想了想,接著問道:“出什麼事了?中彈了?嚴重嗎?”
“哎呀,要是就那點傷的話,王大夫也不至於這樣啊。”
“到底怎麼回事!”
“李主任,您知道鄧仕龍是訓導員吧?”
李靜點點頭,肯定道:“這誰不知道,犬王不就是他嗎。”
“他的兩隻軍犬犧牲了。”
“你說什……”
李靜的手無意中捏壞登記表,因為這個訊息對她來說,不亞於王曉芙的絕望狀態。
“他、他、他不是……不是兩個月前才……”
護士立刻點著頭,“對啊,這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四隻軍犬,而且都是他帶大的,所以王大夫著急要去團部。不知道鄧仕龍醒過來之後,會做什麼傻事。”
“嘖!你去叫曉曉過來,快去!”
“好的,我這就去。”
但李靜想了想,便把登記表交給了值班護士手裏,“算了你別去了,還是我去吧!”
王曉芙全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黃燦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現在王曉芙癱軟地跪在椅子前,黃燦怎麼拽都拽不起來。在現在這個狀況之下,任何勸阻的語言都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鄧仕龍可以說是嚐到了“喪子之痛”的味道,而且還是四次。這種被冰柱刺破心臟的感覺,根本無法用語言去勸回來。
黃燦能做的,只是讓王曉芙不爬到地上而已。
“幹什麼呢?都去忙!去忙去!”
李靜看到辦公室外站了很多大夫,立刻揮手打發道。
“警戒,曉芙她……您知道了?”
“我知道,我來解決,你們去忙吧!”
李靜在走廊裏走的時候,還想過王曉芙會是什麼樣子。但她沒有想到,開開門之後,王曉芙的狀態就像是一名家破人亡的失敗者。她非常想上去罵一句,但是她又非常理解王曉芙,便趕緊上去把王曉芙攙了起來。
“曉曉!你還能說話嗎?還能不能說話!”
“靜姐!嗚嗚嗚嗚嗚……”
“曉曉!你再這樣的話,我根本沒辦法把你送去團部!”
李靜想了很多注意,但是最有用的,還是這一句話。
果真,王曉芙聽李靜這麼說,立刻憋住了眼淚回頭低吟道:“靜姐!您說什麼?”
李靜看清了王曉芙的雙眼,那眼球上的血紅就像是得了紅眼病似的,她的整個臉頰都通紅鼓脹的厲害。
“曉曉,一個小時後我送你去團部。”
“靜姐!您、您說真的?”
李靜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把王曉芙攙到了座位上。
黃燦見狀立刻勸道:“太好了,曉曉,你、你緩緩,緩緩……”
雖然王曉芙的心情平靜下來了,但這個時候躺在病床上的鄧仕龍,雙眼中佈滿了血絲,卻沒有一滴眼淚、一句話。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的醫院,在他的瞳孔中,人們看不到任何光芒。鄧仕龍就像是一具軀殼,沒有靈魂、沒有意識。
劉冉全程排在鄧仕龍身旁,他知道軍犬對於鄧仕龍的意義是什麼,就連團部急催的任務報告他都沒有寫,而是始終陪在鄧仕龍的身旁。
“仕龍!仕龍!你、你跟我說句話!說一句話啊!”
劉冉從頭喊到尾,即便鄧仕龍被轉移到病防之後,他仍然跟在身前催促著。鄧仕龍不是故意不理劉冉,而是他現在真的沒有聽到。這種感覺就像是假死狀態,鄧仕龍目前的體徵很正常,可是腦子卻像是暈過去了,半眯著眼什麼都感受不到。
“我、我在哪?”
鄧仕龍覺得自己在往一條無限深的海溝裡墜,那種深海恐懼的幽閉感包裹住了他的全身。無論他怎麼掙扎,這水流就像是“以柔克剛”似的,把他的全身力量都給擊散了去。
“這裏是哪?不、不要……我要游上去!我要游上去!”
可是鄧仕龍的四肢根本不聽使喚,他努力讓自己動起來,但面前的光芒卻是越來越弱,隨著下潛的深度加劇,兩邊的海溝也漸漸變得漆黑起來。
“我要死了嗎?我、我……”
鄧仕龍閉上了眼睛,似乎是認命了。可是他感覺自己閉眼閉了很久,這口氣早就該換了,卻沒有任何海水流進自己的口腔。
“這是……”
他以為這是夢,現在他很想掐掐自己,卻想起來四肢不能動。於是他就咬了咬舌尖,那尖銳的痛感非常真實,讓他覺得這又不是夢。
“我到底在哪?不……”
鄧仕龍的胸口似乎被水壓給擠扁了,他能看到自己的胸腔在大幅度地鼓動,可是面對這個狀態他又無可奈何,只能邊往下墜邊看著自己的胸口。
“唔……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知道是不是咳出了積攢在胸腔內的海水,他感覺自己舒服多了,可是四周的巖壁仍然那麼真實,他繼續在往下墜,面前的光芒非常小、非常小。剛開始海面上的光還有臉盆那麼大,這麼轉瞬間,就變成拳頭大小的光了。
“我下沉了多少米?我、我為什麼……還沒有死?”
他很希望能轉過身看看這海溝底下有什麼,但是那種恐懼感有內而發,他能做的只是閉上眼,不去看那攝人心魄的幽黑色深淵。
呼嚕嚕……
海溝底部像是傳來了什麼聲音,讓鄧仕龍覺得後背一陣拔涼。雖然他突然睜開了眼,但是仍然沒辦法控制身體。但好在眼前的光芒粗了些,似乎……他的身體浮起來了。
“我在上浮?是嗎?我是、是在上浮嗎?我上來了?”
在這麼幽黑的封閉視線內,鄧仕龍根本看不清旁邊的巖壁是不是在移動,他的視線範圍內只有頭頂的那道光束。隨著光束的愈來愈粗,鄧仕龍的呼吸也開始平緩了起來。
“那種壓迫感沒有了,我、我在上浮!”
這道光芒漸漸不再是圓形了,而是和黑暗呈對峙狀態,就像是海天邊界一般,上半部分是白色的、下半部分是黑色的。兩種光亮不斷衝擊著,把鄧仕龍夾在了中間。
“這種感覺?唔!頭、頭、頭痛,我的頭!”
他感覺到自己的頭要被擠炸了,無論怎麼敲打,頭部的疼痛絲毫不退。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他可以擺動自己的雙手了。
似乎是受到太陽光的影響,這白光的力量在慢慢增強,而鄧仕龍也被慢慢往上吸去。他看到自己已經擺脫了海溝的控制,心裏頓時送了一口氣。不過他現在仍然在海底深處,即便白光愈來愈強,可他還是沒辦法擺脫當前的困境。
直到……
“仕龍!仕龍!”
“有、有人在叫我?”
鄧仕龍聽到了那回聲和水聲的混合聲音,就像是有人在水中張嘴說話似的,“我、我在這,救我,我在這!在這!”
但是他張開嘴後,冒出去的只有氣泡,聲音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去。好在那聲呼叫越來越響,這聲音每大一分,他就會往上漂浮一米,眼前那一望無際的白色在漸漸籠罩自己的身軀。鄧仕龍覺得全身暖洋洋的,似乎只要能堅持下去,他就能浮到海面了。
“我在這裏!我、我在這裏!”
“嗯?仕龍?你能聽到我說的話?你能聽到嗎?仕龍!仕龍!”
似乎是得到了迴應,鄧仕龍立刻高聲吼道:“能!我能聽到!我能!”
“他剛纔嘴唇動了!”一個女性聲音說道,而且這聲音還有點耳熟,但緊接著另一個男性聲音說:“我也看到了,仕龍!仕龍醒醒啊!”
“誰?到底……是誰?”
他躺在白色的深海中,心中沒有一絲恐懼,他發現自己的頭可以轉動了,便左右扭了扭,卻發現頸椎連線著後腦勺的位置生疼。
“哎呀”了一聲,鄧仕龍才艱難地抬起了頭,看著那散發著溫暖白光的“太陽”。
“到底是誰?”
不過奇怪的是,那一男一女的聲音卻漸漸衰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獸性的低嚎。像是豹、像是豺、又像是……狼?
“嗯?”
眼前朦朦朧朧的出現了兩個身影,鄧仕龍這回看仔細了,那兩個身影雖然黑乎乎的,但是這個輪廓已經成爲了他腦海中的印記,再熟悉不過了。
“雷狼!霏霏!”
不知道為什麼,鄧仕龍叫出這兩個名字之後,心中就像是流出了一股熱血,頓時便涼了半截,但是嘴裏的熱氣卻絲毫不減。他看著雷狼和霏霏,想吹口哨叫他們兩個過來。
但是雷狼擺擺頭,卻和霏霏臥在了距離他不遠的前方。鄧仕龍想游過去,但是他的四肢卻再次被什麼東西捆住了,怎麼掙扎也挪動不了半步。
“雷狼!霏霏!雷狼!過來,過來啊!”
“嗷嗚。”
雷狼仰起頭叫了一嗓子,便溫柔地舔起了自己的前爪。鄧仕龍見到他這副模樣,心中竟然冒出了一股悲涼的念頭。同時眼睛一熱,淚水看似就要往外洶涌而來似的。
“我、我為什麼,為什麼想哭?”
鄧仕龍甩甩頭,將淚水擺進了海水裏,但是海水的顏色太透明瞭,以至於他覺得自己不是躺在海底,而是飄在空中。要不是那水壓壓得他胸口難受,他絕對會認為現在飄在空中。
那幾滴眼淚彷彿有了顏色、有了生命,就如漲潮的微小波浪一般,輕飄飄地向着白光浮去。鄧仕龍嘬嘬鼻子,轉頭看向了霏霏,喚道:“霏霏,是我,過來啊,過來,過來!”
可是霏霏只是抬頭看了鄧仕龍一眼,在一剎那內,鄧仕龍好像看到霏霏笑了,他立刻眨眨眼,卻看到霏霏低頭臥了下去,也不確定自己剛剛沒有看錯。
就在他想繼續召喚兩隻軍犬的時候,在雷狼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聲長嘶。鄧仕龍探頭望去,從雷狼身後走來的,正是大花和牛牛。
剛剛飄走的淚花並不孤單,因為鄧仕龍在看到大花和牛牛之後,眼淚就像是水龍頭沒擰緊開關似的,源源不斷地被向上“抽取”著。
“我、我為什麼會哭?我?我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鄧仕龍就像是被注射了一直流淚劑,無論他怎麼閉眼,就是止不住淚花的涌動。他不知道發什麼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這麼淒涼,似乎雷狼、霏霏他們每個抬頭的瞬間,都能激發這淚腺的膨脹。
“大花?牛牛?”
可是大花和牛牛就像剛剛訓練完似的,他們臥在雷狼與霏霏身邊一動不動,甚至於連尾巴都不擺動一下。
“大花,你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牛牛?起來啊,起來。”
但是轉瞬間,從雷狼的腳下突然出現了一灘鮮血,這鮮血就像是一個標準的圓形,在沿著指定的軌跡逐漸擴散。慢慢的,四隻軍犬腳下都被這癱血圈給包住了。
鄧仕龍的心臟驟然一跳,讓他疼得立刻就喘不過來了氣。剛剛還是白色的海洋,隨著他的一聲聲咳嗽,黑色在重新上揚,之前那無限深的黑色海溝再一次頂了上來。
而雷狼他們也慢慢被紅色血漬推向了海面,鄧仕龍開口大叫著,但是他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他的嘴裏不斷吐著氣泡,雙手猛地往上扒,卻什麼也抓不住,只能任憑深淵吞噬自己。
又是一個剎那的回頭,他忽然發現,雷狼的影子如同一個淡白色的輪廓,就出現在了自己左手邊的位置。它回過頭,叫了一句:“仕龍,醒醒。”
同時霏霏的輪廓也浮現在了右手邊,“仕龍?仕龍?”
“雷狼!霏、霏霏……大花!牛牛!”
鄧仕龍用盡全身的力氣,伸手抓住了雷狼和霏霏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