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開始西斜，遠方的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也漸漸晦暗下去。書房位於碧山公寓背陽的陰面，早春三月的寒氣還未散去，此刻房間的溫度慢慢變得冰冷。

    9102單元裡死氣沉沉的，屋裏明明有兩個人，卻沒有一絲動靜，空氣中瀰漫着頹唐的氣息，房間裡也受連累變得更加陰森了。

    我沒有嘗試去解釋，去溝通，只是默默地陪伴著三個月前的自己。

    我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就像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一樣，在彼此的臉上能看到的只有如出一轍的沮喪。

    他視我如幻影，始終沒有意識到我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我們兩個都沒有胃口，不吃不喝地熬著，熬過了下午，熬過了黃昏，熬過了夜晚，熬來了午夜。

    時間到了！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這個世界對我的厭棄，那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排斥情緒，也許可以用蓋亞意識來描述這種情緒。這個世界在厭棄我。

    我失神地走向書房的窗臺，看著遠方燈火通明的建築羣之上，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在空中緩緩轉動，形狀就像古代絞刑架上的絞索一樣，慢慢地套在我的脖頸上，慢慢收緊，收緊……

    雖然那只是錯覺，可是我卻有種窒息般的壓抑。

    我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應該去死……

    應該為我犯下的過錯贖罪……

    一個接一個的厭世念頭在我腦海裏形成，讓我有一種毀滅自己的衝動。

    下一秒，我不由自主地縱身向窗外一躍，準備終結自己失敗的人生。

    “嘭”的一聲，我撞在隱形柵欄上，被彈了回來，重重地摔在書房的地上。疼痛讓我的意識恢復了些許清醒，頓時驚訝於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

    我剛纔是打算自殺嗎？

    這不符合我的性子！我是那種樂觀進取的人，哪怕面對再困難的逆境，都會想要找出一條生路來。

    我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變化，沒錯，這是時空糾錯機制的第二輪——時空排斥。繼初來乍到時阻斷海馬體之中的Ach之後，當前時空又有了新的舉措，已經開始著手從肉體上消滅我這個多餘的存在。

    如果這會兒我能夠去醫院檢查，或者到時間研究所實驗中心的醫務室去看看那個全息屏的話，就會發現我大腦中的5-羥色胺(5-HT)和去甲腎上腺素(NE)的濃度驟降，而這兩樣神經遞質直接影響著一個人的心理狀態。通常來說，有相當一部分抑鬱症患者就是因為這兩種神經遞質的濃度太低，降低了意志力，引發了厭世情緒。

    從這種角度來看，未來的我在小冊子裡說“你一定要挺住！不管內心有多絕望，一定要相信未來，相信你可以挺過去！”就是從主觀因素的意志力方面來對抗這種突發抑鬱症，並非什麼唯心主義，而是實實在在的科學。

    奈何我不知道這些，只是感受到絕望一浪接一浪，鋪天蓋地向我涌來。好不容易恢復一點的神志再次慢慢淪陷，對未來毫無期待，只覺得死亡或許是一種解脫。當然，就算我知道這一次又是某種神經遞質缺失引發的厭世情緒，也無能為力。現在的我根本沒有任何與時空糾錯對抗的意志力。

    片刻之後，輕生的念頭再起，“我對抗不了時空糾錯，那是時空的自我保護機制，是無法改變的自然規律……我的存在對於當前時空就是多餘的，我本就不該回到這個時空……既然難逃一死，何必垂死掙扎……從三百多米的高空一躍而下，一定會死得乾淨利落……這應該是我最好的結局……”

    這時候，受到剛纔我摔倒聲音影響，三個月前的我在靜坐了大半天之後，終於又一次動了。

    “你想幹嘛？”他轉過頭來問我，或者在他看來，這是在自言自語。

    “到時候了，我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對不起……”我此時唯一可以傾訴的目標只有他，順便為自己犯下的錯道了個歉，然後開始研究該如何拆除窗臺上的隱形柵欄。

    這隱形柵欄應該是仿生材料所制，像蜘蛛絲一般，即細又透明，且足夠強韌，不但能確保住戶安全，還能防止高空拋物傷人。根據相關法律規定，高層建築的窗戶和陽臺都必須安裝這種防護裝置。

    我雖然失去了求生欲和意志力，但是智商依然線上，很快就想到了最簡單的辦法，“管家！幫我去掉窗戶上的隱形柵欄。”

    機器人管家此前一直傻站在書房一角，面對著兩個從基因層面都一模一樣的人類，無法判斷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主人。但是隻要兩個主人沒有發出相互矛盾的指令，它便不會去考慮孰真孰假的問題，只管執行就是了。

    相比於我自己瞎琢磨，能夠管控9102單元所有裝置和設施的管家機器人顯然更清楚該怎麼做。只見它來到窗前，從體內伸出一個通訊介面，插入位於窗臺下方的隱形插孔，發出相應指令。

    “主人，已為您關閉隱形柵欄，請注意安全！”隨著管家機器人的回答，視窗那如同蜘蛛絲般難以察覺的隱形柵欄縮了回去。

    終於該走了……

    默默地看著我許久，三個月前的我突然沙啞著嗓子迴應道：“是啊，該走了。”

    我不由得楞了一下。作為一個突發抑鬱症的人，我的內心並非完全沒有求生慾望，之所以向他告別，潛意識裏其實是想聽到他的挽留和關懷，看看能不能借助他的意志力來幫我一把。

    沒想到他那麼決絕，我反而有些不甘心，被激起了逆反心理，打算再堅持一會兒。

    這時候他也站了起來，終於注意到我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套氣密服，隨手拿起來看了看，不知怎麼想的，居然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是宇航服嗎？我在太空裡嗎？”他的意識早先就有些混亂了，現在變得更加嚴重。除了自身的精神狀態不佳以外，似乎時空糾錯所帶來的負面效果也同樣作用在了他的身上。

    也許是吧。我們兩個本就是同一個人，無論是基因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是完全一樣的，連管家機器人都無法識別，當前時空自然有可能區分不了。

    穿上氣密服後，他輕飄飄地走了過來，彷彿在月球漫步，嘴裏還低聲唸叨著，“我要去太空行走了……”

    然後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他從關閉了隱形柵欄的窗臺一躍而出。我所能做到的，僅僅是觸碰到了他的衣角，然後看著他墜向距此三百多米的地面。

    “啪”的一聲，就像把一塊肉甩在案板上的聲音。這是他落地的聲音，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在我聽來就像拍了一下手那麼小聲。

    發生了什麼？我呆住了。

    下一刻，強烈的求生慾望涌上心頭，我突然不想死了！

    轉身衝出房門，我搭乘電梯來到樓下，繞到碧山公寓的背面，試圖找到他的遺體。

    但是什麼都沒有……

    三個月前的我憑空消失了，就像從來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一樣。屍體、血跡、玻璃頭盔碎片，一樣都找不到。他的屍體連同我的氣密服都不見了。若非地面上還留有被衝擊出來的凹陷，我甚至懷疑自己剛纔看錯了。

    他死了，沒了，我的意志力卻在慢慢地恢復，即便面對這樣的打擊，也不再有之前那種強烈的厭世情緒。大腦裡的5-羥色胺(5-HT)和去甲腎上腺素(NE)在失去了時空糾錯的抑制之後，迅速地得到補充。

    我花了好久纔想明白：是他替代我被時空糾錯機制給排斥出了當前時空。穿上了氣密服之後，三個月前的我就完全取代了真正來自未來的我，以至於當前時空認錯人，收拾完他之後就把我這個元兇給放過了。

    我的這出穿越劇，戲風突然由悲劇轉變成了荒誕劇。

    這時候我想起了那本小冊子，趕緊從衣兜裡掏出來，繼續向後翻看。

    “不管結局是多麼的匪夷所思，但那就是事實。恭喜你戰勝時空排斥，活下來了！你若是活不下來，又怎麼會有未來的這個我。”

    能夠活下來，確實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是我卻高興不起來。我並非真正逃脫了時空糾錯，而是以犧牲三個月前的自己為代價，藉助時空糾錯的漏洞保全了自己。

    說白了，我害死了三個月前的自己！

    哪怕不是故意的，我心裏依然內疚和自責。就算無辜受累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這也會成為我一輩子的心理負擔，更何況那是我自己。

    這還不是關鍵，更嚴重的問題還在後頭。三個月前的我死了，消失了，這要怎麼算？過去的我已經不在了，為什麼我還在？

    根據時間悖論，一個人一旦在過去不存在了，在未來同樣也會不復存在，過去是未來的立身之本。而沒有了過去的我已經成了個荒謬的悖論。

    我無法解釋這個問題，也不想解釋。這會兒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好好睡一覺，等明天再來面對這荒謬的人生。

    這一夜，我睡在三個月前自己的床上，睡得並不安穩，整夜都在做著亂七八糟的夢。深藏在潛意識中的那些東西，在我遭受巨大的精神刺激之後，紛紛從記憶的海洋深處翻滾出來，以碎片的形式入夢，讓我沉湎於光怪陸離的夢境無法自拔。

    我夢見未來，夢見自己身著氣密服站在十字街頭，夢見一個黑長直女孩開著車從我身邊經過，夢見一個大肚腩胖子一槍崩了我，夢見警察把我銬起來押進警局，夢見幾個黑衣男子把我捆綁起來丟上車，夢見一個白髮老教授遞給我一張紙……

    我夢見過去，夢見自己坐進逼仄的實驗艙，夢見自己被一位狐媚女醫生一針放倒，夢見自己走進時間研究所成為實驗者，夢見自己看著全息螢幕上血紅色的赤字，夢見自己從碧山公寓91層一躍而下……

    其實我也分不清什麼是未來和過去，我早已在時空閉環中迷失了時間觀念。過去也許是未來，未來也有可能只是過去。但是在這一刻，我終於承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摧殘，從夢境中驚醒，發現晨曦又一次在窗外升起。

    我熬過了時空糾錯，突破了24小時的限制。小冊子沒有說過會有第三輪時空糾錯，這就意味著我已經挺過去了，真正融入當前時空，成為活在當下的我。

    我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在我還沒做出決定之前，管家機器人突然衝了進來，用它的電子音火急火燎地說道：“法院急件！”

    “念。”對於來自法院的公函，我已經有了足夠的思想準備。

    果不其然，管家機器人念道：“茲有個人房屋抵押借款檔案一份，抵押人：莊周；抵押權人：國家信託投資銀行；抵押物：碧山公寓9102單元。經央行個人財務評估系統覈實，抵押人莊周現已信用破產，無力償還相關借款，責成地方法院查封該抵押物，並擇期拍賣。請抵押人莊周於24小時之內離開碧山公寓9102單元，以完成物權交接。特此告知！”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三個月前的我從91層一躍而下，自己解脫了，由我造成的爛攤子自然該由我自己來承擔。

    不過對於我接下來將要面臨的問題和應該要去做的事，小冊子裡都有詳細的說明，我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我翻開小冊子，在那裏頭，未來的我告訴現在的我，這會兒該去網上報名成為時間研究所的實驗者，開始發財計劃的第一步。

    然而以我的性格，並不喜歡這種被安排好的人生，多多少少會有點叛逆，想要去做出一點改變。

    也許，我可以找親朋好友幫忙。

    但是當我找到三個月前的自己留在臥室牀頭櫃上的個人手環之後，發現那裏麵並沒有任何親朋好友的聯繫方式，只有交易平臺客服、碧山公寓物業等功能性聯絡人。

    我竟然舉目無親，還真是個悲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