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什麼？

    站在陌生的街角處，我的內心十分迷茫。人生的記憶彷彿從此刻纔剛剛開始，在此刻之前，世界上似乎沒有我這個人。

    不，其實也沒那麼迷茫。我下意識地往臉上摸去，卻在距離臉部幾釐米的位置摸到了冰涼的觸感，那是玻璃頭盔。摘下頭盔，內襯外翻，在身後大樓熒光外牆柔和的光照下，我看到了一長串的數字和文字。

    第一串是數字，不明所以。之後是“實驗者”、“信用破產”和“一天之前”，以及“版本覆蓋”，四個出自同一人手筆卻帶著四種不同情緒的筆跡。

    我轉頭看了看自己所處的十字路口，左前方CVD壓路機駛向的遠方，巨大的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下面是時間研究所，那裏正在進行著一項被稱為莫比烏斯帶-時空閉環實驗的研究專案，那是我看到“實驗者”三個字最先聯想到地方。右後方有一間24小時便利店，我可以過去驗證一下“信用破產”是怎麼一回事。

    走進24小時便利店，我第一時間制止了全息導購員開口，“什麼也別說，給我拿一瓶極地冰川水，直接買單。”

    一邊說，我一邊走向吧檯，取了上面的便籤和筆，隨手寫下幾個字，和頭盔裡的留言進行比對，確認那是我自己打筆跡。與此同時，全息導購員的反饋也來了，我確實信用破產了。

    於是我再次向全息導購員提出要求：“我想聽聽近期關於時間研究所的新聞或者廣告。”

    全息導購員眨了眨眼，這是系統AI正在進行網路搜尋的一種表情設定。不到一秒鐘，它開口說道：“爲了人類更加美好的未來，時間研究所長期誠邀志願者加入我們的實驗。爲了感謝志願者為人類未來做出的貢獻，我們將獎勵每位志願者兩千萬現金。”

    兩千萬現金獎勵，和我的信用破產狀態對上了。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我爲了清償債務，加入時間研究所成為實驗者，而實驗的內容是將我送回一天之前。我瞬間就把三條線索串聯在了一起。

    至於那串18位數的數字，暫時沒有明確的思路，也許是個串號什麼的。我只能用排除法先行排除掉一些可能。

    這年頭銀行賬戶與個人身份繫結，不需要花費精力去記憶，也無法開設什麼隱秘賬戶，更不用設定什麼密碼，刷臉就能辦理任何業務。

    如果是公民身份號的話……我把數字報給了全息導購員，讓它上網幫我搜搜，結果是查無此號碼。

    至於時間研究所的工號，大可不必偷偷摸摸地寫在頭盔內襯裏。

    所以，暫時不去糾結這串數字的意義。我把目光重點放在了最後的第五條留言上。這時候我突然注意到五條留言筆跡之間存在的些微差異，代表著我寫下這些東西時處於不同的情緒狀態下。

    假設這些留言是我在實驗開始之前，抓住時機偷偷記錄下來的，那麼五條留言肯定不是在同一時間段留下的。不，考慮到時空閉環實驗的存在，就算是在同一個時間點存在的我也未必就是同一狀態下的我。

    這麼說來，我進行了五次實驗！

    “版本覆蓋”是第五次實驗的留言。那麼這條留言所包含的意思就顯而易見了，當時的我是想告訴自己，五次實驗就像軟體升級的版本覆蓋一樣，時空糾錯抹去了前面實驗的痕跡，唯有至始至終跟著我反覆經歷這些時空閉環的氣密服和玻璃頭盔沒有被覆蓋掉。

    問題已經相當清楚了，那麼現在的我該做點什麼？

    我轉頭，透過便利店的玻璃櫥窗望著遠方的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或許我應該儘快趕回那裏，尋找關於那串數字的線索。

    這時候，我看到便利店門口來了一部敞篷車，車上下來一個女孩。很親切很熟悉的面孔，但是她叫什麼來著？

    女孩走進便利店，看到我怔怔地盯著她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點點頭。從她的表情，我意識到我們應該是不認識的，那麼我內心的感覺很有可能只是個誤會。

    不過我又想起了“版本覆蓋”這條留言。如果我對這條留言的判斷無誤的話，時空糾錯已經抹去了我曾經來過的痕跡。對於眼前的女孩來說，與我的相遇只是初見，不認識我也不奇怪。

    我繼續盯著她看，一邊思考。

    女孩被我看得有些慌亂，快步來到女性用品櫃檯，拿了一包衛生棉，徑直走向了便利店後面的更衣室。

    其實按理說我應該要離開便利店了，留在這裏總讓我感覺會遇到什麼危險。但是我又捨不得離開，只想把握機會多看這位女孩幾眼。

    不一會兒，女孩從更衣室裏走出來，見我還在，而且再一次盯著她看，心中更加慌亂，抬起手腕對著手環準備說點什麼。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唐突，但就是剋制不住內心的渴望。我很想鼓起勇氣向他做一番自我介紹，藉此認識一下彼此，但是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

    她估計是想要報警吧……就在這個時候，她又看了我一眼，突然猶豫了。

    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胸口，低頭一看，原來是莫比烏斯帶標誌。

    “請問你是時間研究所的人？”女孩居然開口了，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愣了一下，驚喜來得有些突然，“哦，是的，應該是的。”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你一直在看我。”女孩還真是耿直，和她純樸的素顏很搭。

    難怪會這麼吸引我。

    我正想回答她沒有，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和她進一步接觸的機會，趕緊拼命點頭。但是，我需要她幫什麼忙？

    她也在等著我開口。

    我連記憶都沒了，哪能想得出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總不能讓她幫我回憶往昔吧……我東張西望，十分尷尬。

    不知道是在配合我表演，還是以為我不好意思開口，女孩始終耐心地等著，沒有催促。

    她的善良讓我沒那麼緊張，思路也變得清晰起來。這時候我看到了她停在門口的敞篷車，靈光一閃，開口說道：“是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搭你的車，回時間研究所。”

    “當然可以！”她聞言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表情中似乎還帶著一絲驚喜。

    到底是誰在幫誰的忙？怎麼看起來倒像是她有求於我的樣子。

    不過如果她真的有求於我就太好了，那意味著我們有進一步接觸的機會，否則幾分鐘之後就該分開了。

    於是我們兩人各懷心思地走出便利店，上了她的車。這裏距離時間研究所只有十幾公里遠，午夜的道路上空空蕩蕩，只有一部黑色商務車與我們擦肩而過。車行片刻，便抵達了時間研究所。

    女孩把車停在黃線前，路邊飛出一枚乒乓球大小的球形機器人，電子眼閃爍著紅燈，對著敞篷車進行掃描。

    “非本所車輛，非預約車輛，前方禁區，請立刻回頭！”機器人發出警告。

    “你有通行口令之類的嗎？”女孩問我。

    我尷尬地搖搖頭，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說出真相，“其實我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失憶？”女孩的表情既驚訝又失望，“那怎麼辦？”

    我實在不好意思繼續麻煩她，只得忍痛對她說：“要不你把我放這兒吧，你先走，我自己想辦法。也許等天亮有人來上班了，就能帶我進去。”

    然而女孩並不怕麻煩，反而變得更加主動，“要不然這樣，剛纔過來的路上有一個城市公園，咱們去那裏坐一會兒。”

    大半夜逛公園……

    我忍住吐槽的衝動，但是內心對於這個安排卻是歡迎的。能和她有更多相處的機會，我求之不得，但是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只能欲迎還拒地扭捏了一會兒，才答應下來。

    於是女孩調頭，把車開到了城市公園的邊上。

    我們沿著靜謐無聲的林間小道慢慢走著，女孩突然開口，“一個世紀之前，樹林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的夜晚，可以聽到各種的蟲鳴蛙叫。然而現在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環境汙染，物種滅絕。”這點我倒是清楚。

    “上個世紀初，人類社會大踏步發展，卻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石油化工肆意發展，塑膠製品濫用，廢棄塑膠垃圾無法降解，被城市排水系統排入大海，或者堆積在海底，或者被洋流送往南北極。魚類大量死亡，導致生物鏈開始斷裂。”女孩的臉上寫滿了憂傷。

    她說的還只是環境汙染中肉眼可見的部分，事實上空氣中、土壤裡、地下水、海洋，到處都是塑膠微粒。人類可以透過科技手段保護自身，在城市裏透過路面和大樓外牆對塑膠顆粒進行靜電吸附，但是大自然卻不行，植物和動物卻不行。

    “在上個世紀初葉，包括動物、植物及微生物，地球上還有大約一萬億個物種。但是一個世紀過去，物種數量卻只剩下了三分之二。我們正在經歷第六次物種大滅絕！”說到這裏，女孩的情緒十分低落，不再說話。

    我爲了打破這種僵局，只能接著往下說：“上個世紀的人類做下的錯事，卻得由我們和我們的後代來承受。按照現在的物種滅亡速度，下個世紀，地球就會徹底荒漠化，人類終將滅亡！”

    “你也如此關注環境和生態，真是太好了！”女孩眼睛突然變得熠熠生輝，就像頭頂的星空一般璀璨，那是發自心靈的光輝。“還沒正式認識一下，我叫風穎，網名女媧。方便的時候，你可以加我一下。”

    我的手上沒有手環，那是這個時代人類永不離身的身份證明及通訊工具。我只能用大腦記住她的這些訊息，就是不知道是否會再次忘記。也許我該把她的姓名和網名都記錄在頭盔裡。

    風穎對我伸出手，我趕緊摘掉氣密服的手套，和她握手。感受著她細膩溫暖的柔夷，我卻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我失憶了，所以，你懂的……”

    林間小道在河邊露了個頭，一條長椅架設在路邊，頭頂的星空幾十億年來幾乎沒有多大的變化，而人類只用了一個世紀，就差不多為自己挖好了墓穴。

    我們在長椅上坐下，風穎突然轉過頭對我說：“答應我一件事，好麼？回到研究所後，快點好起來，找回你的記憶，然後聯絡我。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一刻，我非常羞愧。風穎心心念唸的是地球生態和人類未來，我卻只是想和她多待一會兒。我現在終於明白她對我抱有什麼樣的期待，是因為時間研究所，是因為時空閉環實驗。

    回到過去，改變未來，造福人類！

    但是我無比清楚，時空的自我保護不會因為人類自救的願望而寬容。這個世界，這個泡泡一般的D3膜宇宙並不需要人類，並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人類終將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我們消費地球生態、毀滅自己，不會有誰同情我們。

    要想拯救人類，唯有依靠我們自己。但是已經遲了啊，一個世紀之前，人類已經把環境破壞到了近乎不可逆的程度。這個世紀，地球生態環境已經到達了徹底崩潰的臨界線。

    時空閉環實驗改變不了已經既成事實的過去，也改變不了已經是既成事實的現在。那麼未來呢？我想不出拯救未來的辦法。

    但是至少我知道，地球不會在我們這一代毀滅。把心放寬一點，我們還能享受生命幾十年，把煩惱留給我們的後代。

    於是我決定告訴她一個“好訊息”，至少讓她現在能夠開心一點，“其實，時間研究所的莫比烏斯帶-時空閉環實驗已經成功。”

    此言一出，風穎果然喜出望外，扯著我的氣密服袖子拼命搖啊搖，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真的嗎？太好了！你不是失憶了嗎？怎麼會記得這個？沒有騙我吧？”

    改變未來是非常危險的事情，會受到時空糾錯的懲罰，我只能點到為止，不能向風穎詳細解釋。

    她非常通情達理，見我沒有解釋，也就不再深究，“那我們趕緊回去吧！在研究所門口等著，只要有人來，你就可以趕緊進去。進去之後記得聯絡我！”

    “行，行，現在就回去。別扯，你要把我衣服扯壞了。”她的熱情讓我幸福地煩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