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高利貸者是沒打算放過我們了，我心念急轉，想到了一個對方有可能願意接受的方案，“聽我說，放了她。我一個人抵債就夠了。”

    “夠？你說夠就夠嗎？你想保她無事，至少還得再加兩百萬才行。可是你這身皮肉，就算連油都榨出來賣，也超不過一千萬。”中年人吸了口雪茄，露出不以為然的輕蔑笑容。

    “夠的，我自願成為你們的器官種植者就夠了！”我咬牙切齒地說道。做出這樣的決定，就等於親手把自己推入地獄。

    哪怕黑市器官交易猖獗，活體器官對於巨大的市場需求來說依然遠遠不夠，於是近年又誕生了一種更加滅絕人性的事物——器官種植者。

    所謂器官種植者，就跟活熊取膽一樣，把一個生命變成了一個能夠持久供應的藥田。不管是被取膽的活熊，還是作為器官種植者的活人，所承受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得到的。如果說活體摘取器官只是謀殺，那麼器官種植就是把人打入地獄進行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當然，器官種植者還是會死的，只是在死之前，會被種植若干輪器官，供應市場需求。

    器官種植技術是克隆技術和基因編輯的綜合體，以種植者的身體為載體，一輪一輪地為那些需要器官移植的富人提供鮮活的器官。種植者將長年浸泡在營養液裡，整個胸腔和腹腔都是開放的，每個器官都同時有兩組，長成一組割掉一組，再用克隆技術重新植入一組。

    殘忍無比……

    國際刑警曾在南美和非洲打掉幾個器官種植基地，裡面的種植者觸目驚心。一個個雖然都還活著，精神狀態卻已經徹底崩潰了，活得比畜生都不如。

    我做出這樣的選擇，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一個健康的器官種植者，幾輪種植下來，產生的收益何止千萬，幾千萬都有。想到這種驚人的利益，中年人都為之動容，立刻就想答應我的條件。

    然而搶在他答應之前，黑長直女孩說話了，“我反對！一千兩百萬是吧，我想辦法去籌！”

    中年人有些失望，但還是不死心地問道：“你不是說你的信用額度只有五十萬嗎？怎麼可能認識掏得出這麼多現金的人？”

    他這麼說是有道理的。

    在這個時代，央行衡量一個人的信用額度涉及到方方面面：學歷、工作、家庭、社交。家庭背景及個人的工作收入自然是最重要的，但是社交圈子的層次也是個重要加權指數。一個信用額度原本只有五十萬的人，如果有一個信用額度一千萬的好友，央行甚至有可能將他的額度調高到兩百萬。

    換句話說，信用額度只有五十萬的黑長直女孩，社交圈子不太可能有千萬級別的朋友，而只依靠三兩個百萬級別的好友根本籌措不到這麼多錢。

    女孩緊緊抿著嘴，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我有個網友，就住在這個城市。他是個很有愛心的人，我相信他能夠幫我。”

    “網友？你開玩笑吧！”高利貸者忍不住哈哈大笑。在他眼中，這個世界上最牢固的關係是利益關係，除此之外什麼關係都可以用金錢來鞏固或者摧毀。莫說是網友，就算是現實中的好友，在面對這麼大金額的一筆錢財，都會傷感情的，甚至可能因此友盡。

    “不管怎麼樣，你先讓我聯絡上他再說。”其實黑長直女孩信心同樣不大，只是死馬當活馬醫。

    中年人盯著我倆好一會兒，終於點點頭，“那好，你只能發郵件，而且內容必須經過我的同意。一千兩百萬，24小時之內必須籌措到位，早上八點之前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答覆。只要兩點中有一點做不到，那就抱歉了。”

    “八點太早了！”女孩希望爭取多一點時間，“也許我朋友不會一大早看郵件呢？”

    “那我不管，八點警察就上班了。我沒時間等。”中年人隨即在客廳中央呼喚出一個全息大螢幕，看著女孩問道：“登入你的賬號吧。”

    黑長直女孩登入社交軟體賬號，開始口述一封郵件向她的網友求助。這時候我注意到她的網友網名叫做“夢蝶”，估計是位女性，但是這個網名和我的名字倒是挺有緣的——莊周夢蝶。

    而女孩自己的網名則是“女媧”，我總算對她有了一個初步印象——女媧造人、女蝸補天，作為華夏上古文化的神祇，女媧是非常有愛心的，也許這就是黑長直女孩心靈的寫照。

    她口述完郵件，中年人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發了出去。他看了看擺鐘的時間，然後對著黑西裝的手下們吩咐道：“先把他倆捆好。現在是兩點，早上八點我來看結果。”

    於是我和“女媧”被背靠背地綁在了一起，其他人再次離開了這個房間。

    夜晚很長，等待很煎熬。一千兩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儘管我也不相信“女媧”的網友能幫她到這種程度，還是很感激她冒險來救我，但這也是我內心最大的疑問。如果錢籌不來，天亮之後我估計就會被送到非洲或者南美，從此成為一個被浸泡在營養液裡的器官種植者。

    既然如此，我也放下了內心的矜持，敞開胸懷和背後的女孩聊一聊，“你膽子怎麼這麼大？既然已經知道我是被抓來的，為什麼敢孤身闖進來？”

    只聽“女媧”嘆了口氣，“當時我是報過警的，只是在樓下左等右等，警察一直不來，有點急了，才偷偷跑進來的。而且我事先已經要求警方監控我的手環定位，只是沒想到這棟樓裡頭居然遮蔽了訊號。”

    這個回答解釋了她冒險的理由，還算是合情合理，我能夠接受，但重要的不是這個。於是我繼續提問：“咱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吧？你為什麼會想要救我？”

    女孩聞言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向我吐露了真相，“因為我注意到你是時間研究所的人。”

    時間研究所？我低頭看了看胸前的莫比烏斯帶標誌。如果我沒記錯，全息電視的迴圈廣告畫面上曾經出現過莫比烏斯帶標誌，而那條廣告我隱約聽到時間研究所幾個字，至於具體內容就沒怎麼在意了。

    “時間研究所的人怎麼了？對你很重要嗎？”問出這個問題時，我的內心有些許苦澀。之前以為是自己的個人魅力吸引了女孩，沒想到是因為氣密服上的一個標誌。

    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女媧”倒也坦誠，“說到這個，其實和我那位網友‘夢蝶’還有些關係。”

    “怎麼，她也是時間研究所的人？”我失去了記憶，渴望對與自己有所關聯的人有更多的瞭解。

    女孩搖搖頭，臉上流露出回憶的神情，“不，他不是。他是個自由投資人，主要從事證券業。是他告訴我時間研究所在這座城市，正在研究回到過去的方法。”

    “你就這麼相信她？一個素未謀面的網友肯掏出一千兩百萬來幫你？”我對“女媧”口中的這位“夢蝶”充滿了好奇。

    說到這個話題，女孩明顯興奮了起來，高亢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他能不能做得到我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他是願意幫我的。‘夢蝶’是個很有愛心的好人，我們因為環保和拯救瀕危物種在網上相識。他先後資助我幾百萬用於我們共同的事業。”

    從她激動且帶著憧憬和甜蜜的聲音裡，我終於意識到“夢蝶”應該是個男的。他和“女媧”因為共同的事業，透過網路實現了靈魂的交融。在從未見面的情況下，“夢蝶”就敢給“女媧”轉賬幾百萬用於他們的事業，這種信任已經超出了友誼的界限。

    “那也是爲了你們的事業，不是爲了我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吧？”我這麼說倒也沒什麼惡意，純粹是做出一個客觀的判斷。我雖然不想成為一個器官種植者，但也不會把獲救的希望寄託在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身上。

    “不，我覺得有可能。前幾天，‘夢蝶’發郵件叫我來這個城市。他告訴我明晚十二點，哦，現在已經算是明天了，那就是今晚十二點，時間研究所要進行一次莫比烏斯帶-時空閉環實驗，實驗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這個實驗對我們的事業非常重要，關係到地球的未來和人類的未來。你是時間研究所的人，救你難道不應該？”也不知道“女媧”說這話是不是爲了安慰我，但我並沒有感到特別開心。

    對於失憶的我來說，人生已經走到了一條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絕路上。自己都顧不上了，我還管什麼地球和人類的未來……如果“女媧”告訴我，她是因為對我一見鍾情所以來救我，我反而會覺得開心一點，也算死前有個精神上的撫慰。

    女孩沒想那麼多，還是耿直地訴說著她心裏的真實，“我們保護環境拯救瀕危物種的最終目的還是爲了人類能夠在地球上生存，並不是因為我們真的很熱愛某種生物。這麼說也許很自私，但卻是實情。既然拯救動物的最終目的是爲了救人，那麼今天先救你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人性自私，這句話我倒是相當認同，所以我更加不相信有人會花一千兩百萬來救我，自然而然地遮蔽了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夢蝶”與“女媧”這兩位，或許真的志向高遠，願意以拯救地球拯救人類為畢生事業，但他們的錢也不是撿來的。

    就算我是時間研究所的人又如何？我肯定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一個重要人物也不至於像我一樣落到負債千萬的地步，不至於失去記憶流落街頭無人問津，不至於被高利貸者抓去成為活體器官黑市的商品。既然如此，救不救我，對時間研究所的實驗並沒有多大影響，也不會影響“夢蝶”與“女媧”拯救人類。

    和那位“夢蝶”相比，我毫無疑問是個loser。所以成為一個器官種植者雖然痛苦，但是好歹能為“拯救部分人類”盡一份力吧……

    我失去了繼續提問的興致，屋裏也隨之陷入了沉默，只有鐘擺來回晃動的滴答聲不絕於耳。感受著背後“女媧”身體上的熱度，我的心卻是一片冰涼。我對她沒有任何不滿，只是對自己的現狀太過失望。

    在錯誤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

    其實我對於環保也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和“夢蝶”的所作所為相比不值一提罷了。我同樣希望人類會有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只是那對於現在的我是個超出能力範圍的夢想。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我和“夢蝶”，恰好處於兩種截然相反的境界上。換做我是“女媧”，也會青睞“夢蝶”的，人之常情。我羨慕，但不嫉妒，要怪只能怪自己不爭氣。

    這時候，全息電視的迴圈廣告跳出了一句幾乎讓我耳熟能詳的臺詞：“瘋狂大樂透將於今晚二十一點準時開獎，已經累積21億獎金。有緣人你在哪裏，趕緊把21億帶回家！”

    要是我有21億，讓我拿出幾百萬，不，甚至幾千萬來資助“女媧”進行環保事業，我也是非常樂意的。當然，這只是痴人說夢罷了。對於信用破產的我來說，連掏兩塊錢買彩票都做不到。任何資金或者有價資產只要一進入我的賬戶，第一時間就會被央行轉走，用於償還債務。

    在大樂透彩票之後，又輪轉到了時間研究所的那條廣告。我大腦一團漿糊，再次對其充耳不聞。

    就這樣，時間雖然緩慢，卻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當仿古落地擺鐘連續敲打了八聲時，決定我命運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