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意
那年父母去世,臨終託孤,將淺家姐弟倆,全全交付於這位早已深得二老信任的女子所託。
這便是後來的老闆娘。
這麼多年來,她與弟弟一直喚她嬸嬸,父母也只道她‘葉娘子’。他們都忘了,其實她也有名字。
但老闆娘從未談起過自己的任何事情,哪怕是面對葉酒晚,也不曾。她沒有說起過自己的閨名,從何而來,生父是誰。
過往像兩段膠捲被一分為二,誰也不知道她的身世為何,或許老靈婆還知曉一二,但若非得以她不會洩露天機。
其實,早在三年前仙京紅夢閣一年的淨收入,早足以再支撐一座同樣的仙閣客棧。
但她卻把這些滿倉庫囤積的幾乎快要發臭的爛銅,全全交託於老靈婆前來拜訪她的第二天——那隻神奇的金蟾蜍口中。後者將原本一間破爛廢棄的小學堂,一到雨季便外面下大雨裡面漏小雨的破房合,搖身一變成為如今龐大宏偉且屹立於南海楓崖穹巔之上的仙黌。
沒過多久,葉酒晚和淺家姐弟便被老闆娘一股腦送去了那裏讀書修學,一年兩修,全部費用由老闆娘承擔,出手之闊綽,曾令當時仙京方圓百里的族民皆有所耳聞,聞者知者無不為止嘆贊。
但其中也不泛不和諧音。
當時,有不少遊手好閒心比天高之人對此十分不屑,認定這其中必然有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姿容豔婊的女人也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女兒更不知道是從哪偷來的野種,許是多半逃難仙京之前,被婆家記恨上了,才落魄於此。
可以見得這些人的想象力何其豐富。
但紅夢閣客棧裡的傭人和姑娘們對此一概不予置知,他們從葉娘子到此投奔很多年前便在此幫傭了,看著那座宏偉的十層之閣屹立而起,層層高朋滿座。這份榮華富貴因誰而來,不言而喻,自然也不願去背後亂道那所謂的是是非非。
其實誰心裏不明白呢,有些人不過就是嫉妒罷了。
女人會嫉妒,男人自然也會,他們嫉妒別的男人的風生水起,坐擁金錢勢力,大院妻妾成群。他們甚至會嫉妒女人。
賊眉鼠眼便是這眾多妒漢中的佼佼者。至少此人還算是有些本事的,會客套,心眼敏銳,拉幫攏派皆不在話下。
他見老闆娘奮不顧身從高處拽下淺說,使其躲過一劫,心中冷笑不已,出言遜刺道:“一臭娘們而已,玩什麼大義凜然,自討苦吃!”
說著,他從袖子裡滑出一顆黑色的球用手接住,淺說定睛一看,正是碎魂殺。
碎魂殺,可碎魂。顧名思義,其成分並非仙市地攤前尋常可見的火草製成,而是由魔魘陰怨濃聚或屍骨堆積成山之地,便是人們口中老生常談的‘鬼地方’。
那裏有一種名叫百詭花的妖蠱蜘蛛,與黑寡婦長的有幾分相似,獵妖者將其蛛骨剝落碾成碎末,混入符籙,將蜘蛛亡靈的怨念凝聚,製成武器,是一種殺傷力非常殘忍且人人渴望擁有的武器。
仙京嚴禁此等法器渠道進入。不論是正當途路還是黑市小徑,皆不允透過。有一段時間曾因鬧出人命,那會兒官府查的比城管都嚴。
此外,仙人葫蘆、毒蛇和屍符後來也因為各種原因,也相繼被列入四大禁之一。
言歸正傳,就見眼下,賊眉鼠眼正居高臨下,就要將那顆碎魂殺朝二人頭頂扔去。這玩意兒不能落地,一旦落地半條街的人都得魂飛魄散,想來這就是被朝廷明令禁止的原因。
淺說見狀,大吼著急忙提醒他道,“扔扔試試!聽著你大可如此,但扔下來你也會死。”
賊眉鼠眼露出一副十分驚訝的表情,似是聽到了什麼難以名狀之事,竟是笑笑,“老子?”他指了指自己,搖搖頭,“不,我不會死,會死的只有外面那些傻子,和你們罷了。”
淺說心臟砰砰直跳,眼裏不時瞟著那顆碎魂殺,根本不關心對方在說什麼,她驚的幾乎喘不上氣,倒是身旁不懂事的小鳳雛,沒心沒肺的很,一會兒這兒刨刨,一會兒那兒啄啄,像極了只雞在農家院裏夏日閒散的模樣。
賊眉鼠眼瞥了它一眼,像是在半天反應不過什麼,抬手一摸他那圓滑滑的小禿頭,忽然恍然大悟地“哦”了聲,無不嘲諷地來了一句,“原來如此,有意思。但你們大可把這臭鳥來回多復活幾次,但不論多少次都是一個結果......”
他笑了一聲,“喂蛇罷了。”
淺說一聽這話,頓時忍無可忍,像所有人一樣,她討厭這種命被人拿捏在手中的感覺,但那顆碎魂殺令她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她嘗試著與對方交換資訊。
“你沒有必要非得殺死我們,這裏沒人認得你,也並未與你有過節......”
賊眉鼠眼一聽這話,“不不不不,”他立起一根食指,打斷了淺說的話,“你們有,你們當然有,偷聽到了不該聽的,不就是偷竊麼,你們偷竊了,那不就是跟老子有過節了。再者,我把你們放走了,你們肯定會想辦法去告訴頂樓那些人我在九樓埋了堆球球,然後大夥兒一起商量著想辦法,最後功夫不負有心人的一個都沒死,怎麼地,你覺得我看著這結果可開心了?”
“......”淺說一時無言以對,大抵是沒料到此人居然能陰陽怪氣的懟她這麼多。
“嘖!我他媽怎麼又廢話了這麼多,”他晃了晃腦袋,扔了扔手上的碎魂散,“行了,你們趕緊死吧,我挺忙的,黃泉路上知道這麼多就夠了,回頭還可以跟你旁邊那位絮叨絮叨你們姐倆咋死的,多好,是不是......哎喲?”
隨著這難聽的說話聲越發陰惻惻,那顆碎魂殺突然不慎從他指尖滑落出去,眼瞅著就要落在淺說與老闆娘所在這層茶水間的地面上。
“不!”
淺說強忍渾身因劇痛而無力的不適,吃勁全身力氣想要撲過去接住它,腦海中始終是一個想法:
只要碎魂殺不落在地上,應該就不會引爆!
......
當阿睞終於聽到葉酒晚因撕心裂肺而莫名惹人心揪的呼喚聲時,她差不多已經聲啞氣虛了,嘴唇裂皮,嗓子出血,渾身被灼燙的面板已有幾處爛掉,沒被燒死掉算是同歸的功勞。
她幾乎腳下站不住,跪倒下來,一瞬間,眼淚就那樣涌上來了,肩膀抽咽,委屈極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因為難過。忽然她又憋回去了。因為想起了老闆娘以前曾對她說過,‘哭意味著承認了懦弱’。
她想了想,覺得母親說的挺對,她想站起來,卻失去了僅有的體力。她一緊眉頭,察覺到自己的情況在越變越遭,火舌不斷向她撲來企圖將其吞噬,怒吼著融化著樑柱。
十層高頂漸漸開始土崩瓦解,紅夢閣整個頭重腳輕——三層那裏似乎在搖搖欲墜,情形不容樂觀,它隨時可能整個傾倒,引起下一場災難。
忽然,耳邊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小晚......咳咳——是你麼?”
“我是阿睞......咳咳——”
聲音高而遠,似是從另一邊傳來了,混雜在漫天火光繚繞的夜幕中。
淺陌?葉酒晚眼前瞳孔一亮,興奮之色溢於言表,聽到終於有人迴應她,身上的傷口似乎也沒那麼疼了,她十分開心,咧嘴一笑,結果裂傷了嘴皮,疼的她“噝”的捂嘴,急忙迴應道,“淺陌——!淺陌是我!阿孃和姐姐在哪——!”
然而事實上,後者的情況也並未好到哪去,此時閣頂周圍的樓沿已經容不得活人再靠近了。樓頂已非蒸籠,而是煉獄般的熔爐。
他沒辦法,只能忍住害怕三下兩下爬上隔板,登上柳臺,探頭告訴酒晚自己現在的境地,‘咳咳......我與阿姐阿嬸......咳咳她們走散了,現在她們下落不明,咳咳,咳......閣頂很快就要燒上來了,我逃不出去的,你快走吧,這裏太燙了......咳咳.......’
聽得出來,阿睞的呼吸聲正在逐漸變得急促,一直咳嗽不止,想來是吸進了不少灰塵。
葉酒晚聽後,是心急如焚,頓時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火焰灼燙更甚,她快撐不住了......
忽然,幾乎是一瞬時,她驀然感到周身一陣清涼,灼爛掉的面板竟然在慢慢治癒。
葉酒晚一怔。
原來,同歸的神奇之處在於,周邊環境溫度越高,使用者運靈時爆發的水靈之能越強大。但葉酒晚沒有要使用它的意思,也許是不會。後者可能性更大。同歸因火焰的高溫觸發了所能承受的底線,這令它察覺到了威脅,啟動了產生了某種類似於自衛機制的靈氣,氤氳在她四周。
她看著自己身邊漂浮的藍色霧體,與身邊紅海般的地獄業火包圍之下顯眼的對比,這引得一些四處逃亡的人們紛紛停下恐懼的腳步,側目而視。
葉酒晚這才恍然反應過來,急忙從拿荷腰包裡掏出一顆珍珠,這次它周身透藍,它爍閃著像神秘的大海一般的光芒,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其中波濤洶涌,作勢呼之欲出,不再如明月般瑩白寧靜。
葉酒晚迷迷地盯著它,眼裏倒映著兩粒藍色的光點,忽明忽滅,似乎隱隱還能聽到平靜的海浪翻滾著拍岸而起的聲音,沉穩,深邃,帶著無比磅礴卻平靜的力量,一次次叩擊在她的心臟上。
葉酒晚微微怔愣,她分明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何物與她產生了共鳴,彷彿那一頭,連著無盡的深淵在指引著她。
越來越多的百姓們往這邊注意了過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們充滿驚恐的臉上早已失去了對新鮮玩意兒的好奇,取而代之的是對種種異象的憎懼。
“那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管她吖的,一定又是什麼妖怪,先一棒子打死再說!”
“對,沒錯,打死她!”
“我受夠這些妖怪了!”
“打死她!打死她!”
瘋狂的人群喊叫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敢,拿起遍地隨處可見的斷木瓦磚,一窩蜂齊擁而上就要問興師罪於一個七歲大的無辜孩子。
此時,火焰的爪牙攀上了第九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