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雲詭譎
老闆娘為人向來光明磊落,自然沒有偷牆根的本事。尤其是當她一聽到“張慶揚”和“下毒”這幾個字眼,身形一顫,手差點脫開了杆,腳下險些滑落出去。
淺說為她捏了一把冷汗。因為如果老闆娘不慎摔下來,也會連帶著把她也懟下去,就像母球撞擊子球那樣。
老闆娘驚的一嚇,無意踢到了許些細碎的小石子,啪啪嗒嗒掉落下去,打在了小鳳雛和淺說的臉上,後者甩甩頭髮沒說什麼。她趕緊將兩隻手抓牢爬架,懸空的右腿晃盪了好幾下才收上來,站穩了身子。
“呼......”
“呼......”
二人同時鬆了口氣。
可誰知,這前腳纔剛把胡蹦亂跳的小心臟放回胸口裏,後腳淺說懷裏的小鳳雛便突然咿咿呀呀不滿的尖啼起來。
“嘰——呀——!”
噌的一下,小傢伙的眼睛睜開了。
鳳雛的叫聲不同於鸞鳳和成鳳,它們的叫聲要更為偏細,偏尖,聽上去有些刺耳,銳利。
鳳舞族有一項古老的傳統習俗,每當守護靈雛鳳發出第一聲初啼問世於人時,便意味著上天賜予的吉星將高照每一寸仙京的土地。
巫師與眾長老殺雞宰牛,用牲畜的血祭祀祖先鳳騰,統治者則大肆鋪張排賓設宴,比太子公主的生辰辦的都排場。有時王尊甚至會到民間,在侍衛們的守衛下游街觀景,體驗民生,恤慰老百姓,軍隊匕鬯不驚,舉國歡騰。
史稱‘祭天’。
這聽起來相當隆重,可以想象到那種盛大恢宏的場面。但有句老話說的好,凡事皆由情況而定。如果老闆娘認為這輩子有幸能聽到一次雛鳳獻鳴是榮幸的話,那麼這種榮幸無異於滅頂之災——
彷彿是一瞬間,二人只覺得渾身上下雞皮疙瘩落了一身,雛啼惹的她們一陣陣頭皮發麻,不僅僅是因為這凸顯在絕對寂靜中極為尖銳的刺耳,更多的是來自隔板上方那幾人粗暴的謾罵。
小鳳雛暴露了她們的位置!
“淺說!快下去,快往下走,快!”
幾乎與此同時——
“遭了大哥!那下面有人!”
“那怎麼辦,咱們趕緊追呀!”
結果兩人話音剛落,便捱了教訓。
“嘖......!”這聲單音字聽起來沒有前面那兩人誇張,顯得淡定而煩躁。
一道目光寒森森的看向二人,惡狠狠道:“你倆大驚小怪的幹什麼,老子又沒聾,喊那麼大聲作甚,一個個的,就不能給我長點臉。二楞頭,你去把老子刀拿來,下去剁了它吖的!浪費這麼多唾沫星子,給這鬼鬼祟祟的聽去了,媽的晦氣!”
說完,這賊眉鼠眼又好似諂媚般換了個腔調,“哎您起身幹嘛呢,快坐坐坐,這都是小事兒,來,您先喝杯茶,小的去去就來,你倆,還不快招呼著點兒。”
“哎,好好......”另外兩人懵然應和。
但自始至終,被這些人稱呼‘老大’的人,卻始終沒說過一句話,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不過話也得說回來,這賊眉鼠眼說話的聲音雖然難聽,口氣倒是不小,明裏暗裏的給自己漲臉面,腦子定是靈光。
另壁廂,高高的爬架上,淺說正以緩慢的速度向下爬落。小傢伙眼睛睜開的很不是時候,黑的清澈的鳳眸裡寫著好奇,它四處東張西望,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好奇。不停地撲扇稚嫩的小翅膀,也不知是出於本能還是故意搗蛋。
淺說見狀,只好用牙死死吃緊打結的裙帶,不令系在背部的圍裙一點點鬆開掉,把它給抖落出去。但也忍不住咕噥了一句,“聽話,安分一點。”
然而小傢伙哪裏肯聽她的,又或者說根本聽不懂,非但沒收斂一點,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並且它還挺聰明,掙扎了一會兒,忽然有意識地發覺到自己是被什麼東西給束縛住了,才掙脫不出來,便張開乳口小喙鼓盡了吃奶的力氣去用力拉扯圍裙,卻全然不知桎梏它的東西其實是在保護它。
此舉令二人哭笑不得。
尤其是淺說。可想而知,人在攀爬蹬架的時候,背上上的包袱本身已是負重而行,小傢伙亂搖亂晃時又平添了幾分額外壓力,這害得她們二人同時陷入了兩難境地。
後者要不停地分神去擔心背上的小傢伙會不會掉下去,身不由己放慢手腳以減少顛簸,因為她明顯感覺到,圍裙的花邊已經快要裹不住它了。
淺說爬架的速度一慢下來,老闆娘便也不得不慢下來。
而就在這時,頭頂的隔板被人轟的一聲粗暴的拽飛,一陣陰惻惻的涼風從頭頂傳下來。
“嘿喲,真想不到是你呀,臭娘們兒!”
二人聞言,麵露驚色,皆是錯愕地仰首一望,就見那人站在隔板旁獰笑著,真是人如其聲,賊眉鼠眼長得比他的嗓音還難以言喻。
老闆娘不解道,“你識得我,你是何人?”
那人笑笑,“看不慣你的人,行了,我很忙,不想廢話,你趕緊去死吧!”
錚!
淺說神色一駭,老闆娘剛想問清對方來頭,以便搞清楚自己過往是否與此人有所過節,可還沒等她開口,便被那人竟劈頭蓋臉的衝她扔下一把菜刀!
仙京之中,多的是會點仙法道術的人。此人看來也不例外,說那是一把菜刀,倒不如說它是一把法器。
只見那刀旋著銀環狂彪而下,攜卷著一股殘忍的剁碎豬肉般的氣息,就聽嗖嗖嗖嗖,那近乎劃爛空氣般的寒冰之氣,朝她們二人兇暴的斜砍揮去!
一瞬間,時間彷彿變慢了......
那一刻,淺說好像看到了一雙驚恐的眼睛,混亂中直直地瞥向了她。她見過這雙堅毅的眸子,很多年以前見過。
老闆娘明明只需稍稍傾頭,往旁邊微微閃躲,很簡單的舉止亦僅需如此,便能立時躲開那把刀,將危機解除,化險為夷。
但遺憾的是,她做出了另一種選擇,這個選擇,令接下來後面發生的所有事,徹底失了控。
“這麼多年來,令奴家最後悔的從來不是傷了淺陌和醉觴的心,而是我對不起一個人。”很多年以後,當淺說回憶起這件事,她無不蒼涼的說出了這句話。
一切發生的太快。又或者說是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淺說只覺得眼前掠過一團黑影越擴越大,佔據了整片視野,反應過來時,便已經被從爬架上毅然躍下的老闆娘一把伸手拽了下來,幾乎與此同時,刀光掠過她的頭頂,貼著她髮髻“噌!”的抹了過去,勾斷了她髮尾的赤珠。
“啊——!”
兩道人影從高處重重地摔了下來,直挺挺撞在爬架下,發出轟的一聲天響,就像兩袋麪粉被狠狠扔在地上那樣。
不知是怎麼回事,是有意還是無意,老闆娘成了那個被狠狠摔在下面的人。
淺說雖然也跌的渾身骨頭差點散了,滿胸腔裡的內臟都在顫抖。但她毫髮無損,掙扎著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手掌卻摸到了溼漉漉粘稠的液體,翻上掌來一看,滿眼刺目的血紅,身下竟是被摔的頭破血流早已不省人事的老闆娘。
“阿嬸......!”她驚叫道。
眸色惶恐間,她猛然一眼瞥見老闆娘被摔折的右腿和跌破的額角,鮮血潺潺的浸溼了淺說的雙手。
回想剛纔,若非老闆娘的果決......這無法可說!哪怕有一絲一毫的貪生怕死,稍稍猶豫,她便已經是沒命了。
那種急形,誰來得及想到用一條腿換一條人命可是值得,賺與否?根本也想不了那麼多。說來輕巧,又有幾人願意去趟這攤買賣呢。
淺說哽咽了兩聲,眼裏強忍溼潤,鼻頭忽然酸了,心頭像針扎般疼,疼的握緊了拳頭。
恍然間,她忽然想起自己五六歲那時的樣子。
記得當初她還很小,父母身患疾病,卻尚在人世苟活,只因放心不下他們姐弟倆,遲遲不願歸去西天,每天艱難的熬著日子。
直到有一天,從外鄉逃亡而來一名衣衫襤褸繡花鞋髒又破爛,活像一窮叫花的,約摸二十幾歲光景的女子。
那名女子姓葉,初見時神色間遮擋不住疲憊與失神,似是帶著一種心如死灰的自信昂揚在挺韌的活著。
那女子處處討水喝,討齋飯充飢。一次,偶然路過她家的小飯館門前時,瘦如柴骨的老父親好心盛了一碗滷肉飯遞給她,她搖手拒絕了父親的好意,說是想留下來在這兒當一個打雜的傭人。
然而父親拒絕了,因為他們的小飯館生意十分清冷,已經無法承擔更多活計的酬勞了。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名女子竟然拒絕接受報酬,只是一日三餐供給便可。
她的父親還是不同意,道‘這如何行得通,怎能差強人意,不是貶你一等麼?’
那位女子笑了笑,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答道,‘此地可謂世外桃源呢,出了這地界兒,妾等女子身實為低人一等哩。’
從那以後,那女子便被留了下來。
可亦是自從那一天起,一切都變了。
沒人能想象的到,一介女子,是要付出何等代價,拼出幾條命的去努力,才能得到與君者同等一視同仁的認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此她們家的生意開始日漸興隆,業績蒸蒸日上。隨著財源廣進的口袋越撐越鼓,令她們家吃穿用度的消費變得寬裕。
再後來,那女子生下了一名獨女,取名酒晚,即‘斷酒晚懷情’,姓氏則隨其母。
女子大抵是因為有了孩子,一時間性情大變,不再像平日裏那般溫聲婉言,而是變得暴躁,做事雷厲風行。
一天晚上,她點著一盞煤油燈,上樓去檢視閣頂時,發現深更半夜居然還有一盞燈徐徐亮著,走近才發現,暖色的光打在那女子的臉上,竟透出一絲與她初來乍到之時羸弱敏感全然不同的凌銳之色,像獵豹在伺機而動。
這令她小有吃驚。
當時她問:‘嬸嬸為何這麼晚了,還不睡,許是不困?’
那女子一怔,柔和的眉目抬眼看了看她,這時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紙筆與硯臺。
‘蓋樓,老孃自己喜歡的樣式,瞧,’她答,‘和些會的人學來的。’竟不知何時,她隨口改了對自己原本的雅稱。
女子將畫提了起來,她看到,地板大的宣紙之上,是一座十層登天雕樑畫棟的幻想。
她搖搖頭,‘高處不勝寒,樓層過高則險,不如矮樓踏實。’
女子則答,‘它定會成為全仙京最堅固的樓盤。’
自此,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