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細雨葬花
最後黃昏時刻,冷風在笑,我孤獨成了誰和誰的狗,背影裡,細雨葬花,一支斷簫訴別離。-----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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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翻到這本只有十頁紙的日記的最後一頁,他流淚了,風正好能清晰地看見上面整齊的文字,有點歪歪扭扭,風正好能深刻體會到當時花葬叔的心情。最後一頁只寫了一段話,上面寫的是:
我手持佛珠站在寺院門口等待前來上香的人,一對老年夫妻來的很早,我可以看見他們互相攙扶時恩愛的樣子,這是我纔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愛過一個女孩,我曾送她一串佛珠,而現在的我已經蓄了滿臉的白鬍,歲月在我臉上侵蝕直到無從下手,我安靜地為他們上遞去香,然後在一旁禱告,默默注視著他們相擁著離去。當年我送她的佛珠,她還戴在手上。最後黃昏時刻,冷風在笑,我孤獨成了誰和誰的狗,背影裡,細雨葬花,一支斷簫訴別離,也罷,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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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有個叔叔是寺廟裏的住持,名叫花葬,上次見他的時候,是在冥王飯館吃飯的時候。風正好正在抱怨冥王給他的茶葉蛋比別人的小一號,這時進來一個身著僧袍的老者,冥王一看到老者情緒有些失控,風正好能看見冥王緊握著老者的手,眼睛已經溼潤。大概很久,直到風正好下課路過冥王飯館,兩人依舊坐在一方桌前交談,只不過老者一臉釋懷,而冥王一臉不捨,桌上放的是一罈酒,真正的一罈酒!風正好悄悄地在他們倆中間坐了下來。
老者攤開左手朝著我,向冥王問到:“這位施主是?”
冥王答道:“這是我朋友的兒子,他就在這附近的學校上課,沒事的時候來我這裏耍,叔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就說,這小孩也不是什麼外人,您儘管吩咐,我一定幫您把該辦的事給辦了。”
老者坦然一笑,對冥王說道:“老衲現在一看到你就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該交代的差不多都交代好了,替老衲向你父親問好,老衲這一身晦氣的人也就不見他了。”
冥王眼神凝視,說:“叔你這是什麼話,父親從沒有怨恨過你,反倒對你十分愧疚,他一直覺得是自己造成你現在的樣子,只不過他現在老年痴呆,什麼都不記得了。”
老者從旁邊取來一碗,拿起那壇酒往碗裡倒,說:“老衲年輕時作惡太多,幸得長兄庇護才混的如此,倒有點人樣,可一來這裏,回憶如傾盆大雨般打在老衲的臉上,老衲才知,這麼多年了,有的事情不是放不下,而是不該放下。如今老衲已經離開寺廟,倒是這多年的習慣仍舊改不了,正比如老衲老衲地稱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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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取來一個碗也倒上了酒,說:“所以叔你是執意要走嗎。”
老者飲下一口酒,說:“何必再糾結於這種話題,正如這酒,入囗剛烈,醇香至極,又何須再問這酒的年份和來歷,萬物皆有因果,正如老衲在這裏破戒與你吃酒,皆是緣分。”
風正好在一旁也取來一碗,只上了一點酒,然後沉默地繼續聽著他們的對話。
冥王一口氣幹完了一碗酒,彷彿只有這酒才能讓他一口氣說完想說的話,冥王說:“既然是緣和因果,那為何過去的一切都無法放下,曾經難道就不是因果嗎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老是放在心上,難道就不累嗎,這麼多年了,你就算有罪也該贖清了吧。”
老者輕飲一口酒,緩緩說道:“老衲這個人,命就是罪,本不該苟且偷生該離去了的,皆因慾念,纔到了現在的,這麼久了,真的知足了,剩下多少時日,該做點什麼了,佛給老衲三十年,這最後的時日,該獻給佛了。”
冥王越來越暴躁,他吼著說:“我看你就是頭禿驢,放著好好的住持不做非要一個人去徒步傳經,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紀了,別忘了過去我們是怎麼幫你的!就不能好好地活著嗎!”
老者將碗裡的酒一飲而盡,說:“這女兒紅好久沒喝了,怕有三十來年了,如今吃了還未醉,真是驚恐,倒是不該醉的人已經醉了,可嘆,可嘆啊。”
冥王用力擺了下手,說:“老子他媽纔沒醉,狗才醉了。”
老者站起身,說:“正因為記得,所以不想浪費,老衲年輕時不懂人生,在寺廟裏倒是大把時光悟道,可惜天賦不夠,無法領悟上乘佛法,不過小打小鬧也明白了些什麼。老衲年事也高了,這麼久了,無我的境界達不到,但是無所求還是可以做到的,老衲也知道老衲生命快結束了,就這樣離開實在是有些不甘心,世界不欠老衲什麼,卻反而幫了老衲一個忙,老衲想想,是時候還點什麼了。”
冥王也站起了身,說道:“既然如此,為何不珍惜生命,非要一人去那麼遠的地方,你這不是有病嗎!”
風正好看著飯店裏所有的客人都放下了筷子尷尬離去。
老者說:“該控制自己的脾氣了,客人都走了。”
冥王說:“老子管他什麼客不客,就算把這店燒了老子也不在乎。”
老者嘆了口氣,對冥王說道:“老衲前些日子遇見一人。”
冥王愣住,開始咬唇,然後重新坐了下來,又倒上一碗酒,一口喝光,辣的他咳嗽了很久。
老者見冥王已經平靜,也坐了下來,風正好為老者倒上一碗酒,插了句嘴:“小生能否斗膽一問這人是誰,似乎您和冥王都認識,且您並未提及姓名冥王便一副知道的樣子,能否將故事講給小生一聽。”
老者飲一口酒,說:“叫老衲花叔就行,和他一樣叫叔吧,老衲是個沒有過去的人,故事總有人會講,時候不早了,老衲該上路了。”
冥王站起身,酒還在他的下巴上滴著,安靜的飯館裏只剩下酒滴打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冥王從兜裡揣出五百塊錢,對老者說道:“叔,這點錢你拿著,拿著總有點底,不要總是吃別人的飯,你化緣的時候低聲下氣地真的讓我很難受,寺廟明明有飯菜你偏要去化緣,你知不知道你在別人眼裏真的很像一條狗啊。”
老者接過冥王的錢,坦誠一笑,說:“好意老衲就收下了,自己的故事好好寫,不要走錯了路,最後,忘了老衲吧。”
冥王哭了,風正好看得出他忍了很久,他像狗喘氣一樣,明明在流淚卻又強忍著不發出聲音,然後大聲吼道:“老子纔不會忘記,老子永遠不會忘記家裏誰對老子最好,老子永遠不會忘記當老子被人打的時候是誰站出來的,老子永遠不會忘記是誰爲了老子一家放棄工作的,老子永遠不會忘記老子有個叫花的叔叔。”
老者拄著柺棍慢悠悠地朝遠方走去,嘴裏不停地重複:“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風正好看見那老人的柺杖一直在顫抖。
花叔留給冥王一支斷了的簫和一本日記,冥王將酒罈子蓋好放進了廚房,然後坐在一邊點了根菸,風正好知道他去廚房偷偷洗了個臉,因為酒沒有淋到的地方都溼透了。風正好安靜地看著冥王抽完那根菸,有時他在想,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開始抽菸,並不是因為味道,而是因為僅僅想抽。
冥王抽完煙,站起身莫名其妙一個哆嗦,像被雨淋了的狗,甩幹身上的水,然後若無其事。冥王走了過來,坐在風正好旁邊,看了一眼斷簫,然後拿起往店門口用力一扔,風正好看著斷簫滾了很遠的距離,依舊尷尬地坐在冥王身邊。冥王又點了一根菸,然後當著風正好的麵翻開了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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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時會很不自覺地去回憶,也就是昨天,我失去了一切,然後淪為小丑,在原地傻笑著,期待某人施捨給我的一毛五分錢。第一次想寫日記,記不起今天幾號了,就這樣吧,沒有日期的日記,很好,很不錯,沒有日期的日記,就隨便地回憶吧,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吧,第一篇日記,就這樣吧,不錯,第一篇日記已經很長了,希望能一直寫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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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和她第一次遇見好像是在家門口的街道,她被一條大狗堵在路口不敢動,我看到就幫忙上去兇了下大狗,沒想到大狗居然撲過來,然後,我把那條大狗收拾了。我記得當時她的表情很害怕,還罵我沒有愛心什麼的,然後她氣急敗壞地走了,當時我不懂為什麼我幫了她她非但不感激我還要怨恨我,直到很久以後和她在一起我才明白,有的東西即使傷害了你你也不應該消滅她,這是她對我說的,我至今還慶幸我沒有告訴她以前我在鄉下幫屠夫宰了很多牲口。我記得那時她是長髮,沒有戴眼鏡,生氣的樣子很漂亮,真想知道她現在的樣子啊,想你啊,超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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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今天住持罵我了,因為我把挑回來的水都拿去澆菜了,住持罰我晚上不準吃飯在房間裡反思為何要這麼浪費,還罰我掃一個月的地。我突然想起那個女孩,如果是她她會怎麼說我呢,也許會說:“啊啊啊啊,老公你是不是豬啊,水都用光了我們用什麼做飯啊,算了,你去外面跟我帶一碗炒飯,我要公園門口那家的炒飯,別說遠啊,才一公里,別說冷啊,有外套,快快快,你的娘子現在好餓啊。”我想應該是吧,可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唉,真倒黴,寄人籬下的感覺果真不是滋味,命運啊,命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唉,下輩子還是不要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唉,總覺得,活著有點累啊,那些經文吶,好像我根本沒有領悟什麼啊,若是世上真的有佛,那我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歸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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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天住持給我二十元叫我去買一副手套防止凍手,我突然發現經過這麼久的相處之後,我突然融入了這裏,我知道這肯定不是因為頭髮被剃了,我這寫的是什麼日記啊,真是亂糟糟的。不知道為什麼融入了這裏呢,也不知為何在這寺廟裏我總是保持一顆敬畏的心,我突然想起我的哥哥,那個總是救我於危難的兄弟,我這輩子總是給他闖禍,現在這麼大的事,還是他替我抗,值得慶幸的是,以後我再也不會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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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雨了,很小很小的雨,突然想起那天我和她第一次牽手的時候。我們在嘗試交往,我在陪她逛街,回家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春天的雨很軟綿綿,但也很冰冷,我把外套脫下蓋在了她的頭上,她想拒絕,我說:“如果過意不去就請牽著我的手吧。”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牽手,我沒有什麼感覺,只記得很暖和。只可惜,這寺廟裏除了僧人也沒什麼值得說話的了。一時興起,我向住持要了門前的一塊地,因為天色已晚,我因大吵吵醒了所有人又被責罰,高興的是,住持還是給了我一塊地,我在那裏種上了向日葵。六根不淨啊,七情六慾啊,哈哈,真是愧對主持呢,我這樣的人,何時才能放下往事呢,又何時才能真的皈依我佛呢,總是覺得心有愧疚,卻又無可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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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開花了,茶葉群裡我的向日葵終於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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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又是一年冬季,住持圓寂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哭不出來,只是看到自己種的向日葵被看熱鬧的孩子弄得衰敗有些,只是明明這樣的小事卻反而讓我覺得悲傷,我在細索自己到底該不該留下來,我這樣的人,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人,怎麼配,怎麼配去誦讀這些高深的經文,又怎麼配用這些香火錢,我這樣的人,估計連祈福這樣的簡單事情也不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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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又換了一個住持。又下起了細雨。向日葵枯萎了。我默默地用鐵鍬將它們一株一株地剷掉,每一次只鏟一勺土,就這麼在雨裡幹了很久。我看著躺在茶葉旁枯萎的向日葵,拿起了鐵楸,這時一把傘在我頭頂掛著,住持身上特殊的檀香味道讓我分辨出了他,他對我說:“這向日葵雖然枯萎,可這茶葉是無辜的,你又怎能用它和你的向日葵陪葬呢。世人皆有愛物,你我又何嘗不是,往事與未來,皆是清風一般的溫暖和初冬時的寒,那麼如此,其實萬物從來都是互不相欠的,又何必要求太多,奢求太多,不如原諒那些風塵舊事,嚮往那些還未到來的緣。”我啞口無言,這些話看似不輕不重,卻意義非凡,讓我想起了那條大狗,因為太兇被富豪主人遺棄,卻一直在某個十字路口站著,也許曾經有那麼個一個相似的路口,它和主人每天一起走過。狗的忠誠,人的背叛,我終結了它的生命,也是給它的解脫,就像吃過那條狗的乞討者們,他們都說那是他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我也不過是人,用鮮血換來稱讚,有多可鄙,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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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昨天死掉的花,今天雨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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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知不覺花已經在細雨裡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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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翻到這本只有十頁紙的日記的最後一頁,他流淚了,風正好能清晰地看見上面整齊的文字,有點歪歪扭扭,風正好能體會到當時花叔的心情。最後一頁只寫了一段話,上面寫的是:我手持佛珠站在寺院門口等待前來上香的人,一對老年夫妻來的很早,我可以看見他們互相攙扶時恩愛的樣子,這是我纔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愛過一個女孩,我曾送她一串佛珠,而現在的我已經蓄了滿臉的白鬍,歲月在我臉上侵蝕直到無從下手,我安靜地為他們上遞去香,然後在一旁禱告,默默注視著他們相擁著離去。當年我送她的佛珠,她還戴在手上。最後黃昏時刻,冷風在笑,我孤獨成了誰和誰的狗,背影裡,細雨葬花,一支斷簫訴別離,也罷,也罷。
風正好問冥王為什麼花叔要去當和尚,冥王很平靜地告訴風正好。
花年輕時愛過的女孩,是因為家族企業破產爲了逃債而搬家的,那是一個還不起的天文數字,也正因為這樣花才能遇見她。兩人總是不停地相遇,也許是命中註定,漸漸的花和她在一起了。好景不長,追債的找到了她們一家,每天上門逼債,一次比一次過分。有一天花路過看到有個人帶頭在女孩家門口堵著,手上還有把刀,花看到女孩替已經逃走的父親跪在人群面前很不是滋味。他走到女孩面前將女孩扶起,然後和人群協商。這群人都是別人花錢僱來特意討債的,根本不理花,還拿著刀在花眼前亂晃想要衝進房子裡。花腰間抄出一把菜刀,大喊一聲誰敢亂動。帶頭的不僅不退還往前走了幾步,兩人各砍了一刀倒在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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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正好問冥王:“那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花叔才跑的?”
冥王沒有回答風正好的問題,只是繼續講著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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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被送去了兩個不同的醫院,人群也散去了。兩個人都沒死,但只有花知道鬧事的沒死,鬧事的卻以為花死了。花那天拉著冥王父親談了很久,於是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像命中註定一樣開始發生。花的葬禮舉行了,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花死了,女孩心痛到昏厥。冥王父親帶著花去了很遠的地方,一座寺廟,寺廟的住持是冥王父親多年的老朋友,冥王父親曾救過他一命,為報恩情和幫助花渡過劫難答應收花為弟子,還贈了一串佛珠,臨走時花叫冥王父親幫他把佛珠送給女孩。
鬧事的以為自己殺了人再也沒來過,僱傭鬧事的也怕事情搞大會敗了企業的名聲再也沒要過債,屬於花的佛珠從未離開過女孩,即使女孩結了婚有了孩子。而花,依然是那個整天夜晚對著滿山的竹林獨自吹著蕭笛的已死之人,連冥王也以為花葬死了,很久以後冥王父親才向冥王提及此事,那也是冥王父親老年痴呆以前了。
冥王關了店,風正好跟在他身後走著,遠方的天空有點黃暈還未褪去,路邊兩個女人談論著剛剛不可思議的事情,差不多可以聽見是一個和尚往愛心捐款箱裏放了五百元之類的,就像是冥王停下腳步點菸時撿起了斷簫一樣。
那個男人,爲了能替心愛的女人還清債務,放棄了自己的自由,更是放棄了自己的愛。風正好常常在想,如果是他自己他會怎麼做,明明是最在意的東西,卻要親手放棄,只是爲了給心愛姑娘更好的生活和選擇,那也太殘酷了。風正好問過自己無數次這個問題,他從來都問不出答案,是啊,那種感受,僅僅是推演一遍都有些刻骨銘心,又何況發生了。他開始覺得花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但是他也覺得花是個不懂愛情的人,風正好總是覺得,花叔應該回去,然後和那個姑娘生活在一起,兩個人好好工作,好好賺錢還債,這纔是最好的結局。
其實風正好知道,如果是自己,可能早就逃了,他根本沒有放棄自由和愛情的勇氣,他更沒有和心愛姑娘直麵那挫折的勇氣,而且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賺不到那麼多的錢。他也只能看著花叔的故事暗自嘆氣,他也難過卻又無可奈何,不過他知道,也許就像花叔說的那樣,可能這就是緣分吧,緣分會讓你遇見該遇見的人,緣分也會讓你告別該告別的人。
風正好回到了飯店裏,他拿起筆在日記的最後一頁寫道:“等到明年的花爛漫了整個山頭,你說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冥王進來,看著風正好的那句話,沉默了許久,最後添了三個字,風正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三個字,字字刻在心頭。
來
生
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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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黃昏時刻,冷風在笑,我孤獨成了誰和誰的狗,背影裡,細雨葬花,一支斷簫訴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