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本室或許不該稱做“室”，而應叫標本“樓”。

    管道遍佈牆體，凡目光所及，到處都立著高矮不一的櫃子罐子，皆由特殊材質的玻璃質外殼保護，看不到裡面裝的是什麼。下層的步道上點著幽藍的燈光，只能照明天井的最下層，而上面的櫃子管子則慢慢隱退進黑暗裡。

    斯科特沿著步道走向深處，工具車順著軌道懸浮，一路無聲地跟著他。某個角落散發出的金色亮光漸漸蓋過幽藍，把這一個小圈的範圍照暖了，折光映出的水面微微漾波，水聲澹澹。

    他站在這方小水池邊，注視著裸身浸浴在水中的少女。這水是由標本室外面引來的，靠近池邊，方可透過池水和上方牆體間的空隙，看到前面一片金色耀眼的大湖。少女整身都在水裏，背對著斯科特而面向光湖，前後明暗相對，宛如置身洞穴，向外窺探。

    “娜爾。”斯科特叫她。

    少女猛回頭來，看到是他，目光裡的戒備瞬間消了：“導士？我……沒發現你。”

    斯科特招手，娜爾慢慢朝他游過來。

    “在能量這麼強的水中浸泡著，全身經絡都會受到‘脊椎’的脈動影響，感官較平時弱化也是正常的。”斯科特說著坐在池邊，從工具車上拿出一包軟軟的血袋交給她，娜爾拿過血袋熟練地用小尖牙翹開密封包裝，叼著吸嘴“咕嘟咕嘟”地飲用起來。

    “今天泡得比上次久，感覺如何？”斯科特問。

    “手、胳膊、膝蓋還有後背有些脹脹的。”

    “是關節的地方脹嗎？”

    “大概是……”

    斯科特的視線隔著水在她身上簡短地掃描一遍：“是又長高了。”

    娜爾不僅僅是長高了，她的頭髮也彷彿一夜之間長長了了不少，原只到披肩的位置，現在即便全都搭到胸前也已經到腰際。她的臉型微微有些成熟了，身形也愈發顯現出的女性的輪廓。

    “我一直泡的話，會一直長高下去嗎？”娜爾問。

    她又快速吸了幾口血袋，舔淨嘴角的血漿，把空袋子交還給斯科特。

    “不會的，長到差不多就停止了。”斯科特收完血袋道，“來，轉身。”

    娜爾轉過身，斯科特擼起袖子，小臂中彈出一柄銳利的金屬觸肢。他在娜爾背後搭上一片透明薄布，挽過暗紫色的長髮，觸肢下落，從及肩的位置切斷髮絲。

    斯科特繼續為她修剪著髮型，基本上還原了她之前的樣子，兩側的鬢髮理好以後，她的臉型也看不出有什麼的變化了。娜爾早已習慣，一動不動地靜靜等他修剪。

    “好了。”斯科特又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工作，收起薄布將剪下的頭髮清理乾淨，放回工具車上。

    “他們會看出來我變了嗎？”娜爾摸著自己新剪的髮梢。

    “有的人會。”斯科特說，“但是沒關係。”

    “下一次要什麼時候？”

    “應該不會有下次了。”

    斯科特拿出浴袍，娜爾一點也不避諱地赤身走出水池，接過浴袍穿上。

    “培育結束了嗎？”娜爾緊了緊衣帶。

    “基本上結束了，你從外表上已經可以算是成年。”斯科特說，“血族的身體得到足夠的能量就會快速成長，並保持一定的外貌直到壽終。”

    娜爾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跟著往標本室裏麵走，工具車則悠悠跟在她身後。

    她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標本櫃子。

    “導士……”她想問點什麼。

    “什麼事？”斯科特回頭。

    “……”娜爾又不想說了。

    “怎麼了？”斯科特說，“有什麼事情，說出來我才能明白呀。”

    娜爾舔舔下唇：“今天……今天的血味道有點，不大一樣。”

    “嗯，你嚐出來很正常，師士換了一款人造血漿給你。”

    “嗯嗯。”

    “動物血和人造血漿，你更喜歡哪一種？”

    “人造血漿。”

    “好的，以後儘量不再給你動物血了，這個倒方便了，脈原現在活物供體也不多。可是，為什麼會喜歡人造血漿？”

    “……”

    “沒事，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娜爾便沒有回答，她向來這樣話說一半就不知道想什麼去了，斯科特並不介意。

    娜爾仍然看著那些個大櫃子，她知道不透明的玻璃裡面裝著標本，曾經她也在其中一個櫃子裡面，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便是透過發著金光的水和玻璃看著外面的一切。

    但那時她見到的並不是斯科特，而是一個小小的孩子。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趴在玻璃前的人有多大呢？七歲？還是更小一點？

    記不太清了。

    娜爾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也分辨不出當時那個孩子是真是假，美是醜。她除了視覺外什麼都感受不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對方之間隔著玻璃隔著水。看著看著，有人從那孩子背後走出來了，高挑的個子，看不到臉。兜帽連著灰色的長袍，下襬長長地拖在身後，步伐緩慢而從容。他躬著身子看著那個只到他大腿的孩子，孩子仰頭望著他，嘴唇一開一合。隨後灰袍子的人雙手把那孩子從櫃子前托起來，架在胳膊上。讓他在和娜爾的視線齊平的高度上觀察著標本櫃裏麵的娜爾。

    那孩子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彷彿在看一個和眼睛一般大小的靜物，根本不需要轉移視線就能觀察完整。這觀察的視線不帶任何感情，至少沒有讓當時的娜爾產生一絲一毫的特殊感受。

    但娜爾從此記住了那雙沒有反光的黑瞳仁，以至於後來見到冀的時候，一下子便認出了他。

    冀每次看她的時候，還是用那種觀察的視線直視著她的眼睛，只是這目光變得溫柔了。

    “真的好像啊……”冀的聲音也是柔和的。

    “像什麼？”娜爾用簡單的通用語問道。

    “像我。”

    明明一點都不像。

    “不像。”娜爾實話實說，“不要開玩笑了，哪裏都不像。”

    她的意識旋即回到現實中，斯科特已經停步在工作區檢查標本，娜爾雖平時和他的接觸比和任何別的人都要多，但還是不敢親近。其實除了別人來接近她，她很少主動接近別人。

    “冀為什麼要關禁閉呀，導士。”娜爾問。

    “唉……因為做壞事了。”斯科特扭頭看著她，他身上抽出的幾根觸肢自行在螢幕上繼續忙著操作。

    “冀說不定不是故意的……”

    “你就不用替他講情了。”斯科特聯想起她和刀鋒之前撞見卿卻引起了“誘”的事情，似乎那晚還是冀叫她改變路線，往卿會經過的地方去的。怎麼想怎麼都覺得那小子早就在搞鬼，但偏偏冀就能巧舌如簧地把自己的關係全撇乾淨，這次零的‘顫爆’要不是張一口咬定冀不無辜，也找不到他故意引導衝突的證據。

    這孩子最近怎麼就盯上卿這個新人了呢？

    八成又……

    “導士。”娜爾又叫了他一聲，斯科特便放下那些事沒有往深了想。

    “娜爾，沒有你什麼事情了，可以換身衣服出去了。”斯科特保持著一貫平靜的態度。

    “嗯……其實我有問題。”

    “什麼問題？”

    “我是從血域來的嗎？”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也許是呀，也許不是。”

    “冀說《昨夜》裡面說的是真的，四大境一直相互連在一起。我是血族，應該是從血域，到棄原，然後到海國，最後纔到脈原的。導士，我以前是什麼樣子呀？我和他們一點都不一樣嗎？我……有爸媽嗎？”

    “抱歉，這我不知道了。”

    娜爾心說“你真的不知道嗎？”嘴上卻不敢這樣問，但冀說過，斯科特導士看起來在“脊椎”待了挺久，什麼都知道點，可是好多重要事情其實根本不知道。這話聽著，倒像冀在炫耀自己比斯科特知道的多似的。

    “《昨夜》的選段課文我已經講過很久了呀，你又想起來了？”斯科特說，“記得那個時候，你還說很不理解主角，問他們為何不能留在棄原好好生活，一定要去血域嘗試開啟封印。”

    “是的，為什麼一定要開啟封印呢？封著挺好的，不去做的話，男主角或許就不會被當成間諜通緝，也不會連帶著棄原都要抓他們，他們也就不用逃到海國，最後不得已死在海國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