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清醒
張隔窗望了一望監護室裏麵,束手慢悠悠地走進去,斯科特馬上發覺了他。
“她意識清醒了,但不適感還很重,偶發眩暈和咳血。”斯科特很小聲地向他報告,“兩個小時後情況好的話,可以試著下床。”
“出去。”張向他搖搖手指。
斯科特點頭退開,張的凝視著床榻上那個長條形的被子卷,也許是察覺到他的到來,被子卷煩躁地蠕動著,縮成一個鼓囊囊的團了。
張不動聲色地朝床邊走去,只一揮手,身上那件飄逸的雲氅霞帔便化作雲彩消散而去,露出裡搭的一件玄色修身長衫。被窩底下的紅眼睛盯著他過來,纖細的腰肢在黑緞子的收緊下格外好看,沒有了華重的外袍,他的氣場也親和了許多。紅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靠近,從全身到半身,到腰帶上細細的花紋,他沒有停下或者坐在床沿的意思,反而像是彎腰往床邊湊上來了,紅眼睛趕忙收斂目光,往被窩深處縮著。
張屈膝蹲下,趴在床邊把臉稍稍湊到被窩開口處,和裡面的傢伙你瞅我我瞅你。
“吶。”張拿胳膊墊著下巴,眼中深邃的藍能遊進人心裏去,“小姑娘醒了。”
卿把被子往後扯了扯,只露出哭兮兮的小臉:“……師士……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挺過來了呀。”張微微笑著。
“嗚……”卿又矇住頭哭起來,“……那不是差點就死了……”
張犯愁地枕著床榻納悶兒,為什麼自己長得這麼好看還沒有安慰到她。
卿哆哆嗦嗦地抹眼淚:“我想回家……嗚嗚嗚……”
傻孩子,你哪還有家。張心想。
“那些事我們可以放放,等你休養妥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沒有透露千絕港的危機。
“爹爹不可以來接我嗎?爹爹不能到脊椎來嗎?”淚珠仍舊吧嗒吧嗒地從卿眼眶裏掉出來,“我要回千絕港我一秒鐘都不想等!師士求求你——”
“恐怕你父親現在來不了。”張做出遺憾的表情。
卿悶頭蹭眼淚,她以為是張不吃梨花帶雨這一套,嘗試著用欲哭無淚來震動他。
張還是半邊臉在床榻上枕著,柔軟的金髮在床單上散成一片波紋。
“卿,任何人在我眼前都沒有秘密。”他忽然眯起那雙深邃無底的藍眼睛,“我的讀心術沒有死角,也無法終止,所以你在想什麼,我全部都知道。”
卿拉著被角縮緊,不敢直麵他。
“感到難堪了嗎?當然……你應該的。”張說著抬起腦袋,他換了個姿勢,坐在床榻上離卿稍遠的位置。
那身玄色收腰的長衫隨著他的姿態改變而輕微褶皺,布料上流動著紅色的光斑。
“我瞭解這次事情的來龍去脈,無論如何,零下這麼重的手都是不該的,我已經批示她回長寧思過。”張向她的小被卷望著,“然而,卿,你的過失要怎麼解決呢?”
“我有什麼過失?我不過是把她那點小心思都抖出來了而已。”一提到這事卿一點氣也沒消,“就為這點事她幾乎殺了我,要說扯平我都不會同意的。”
張早就猜到她會不認賬。
“你不覺得自己濫用讀心術有錯麼?”
“那是我的自由。”
她的眼神很篤定,死不認賬,就是不服軟,不服。
“吶,”張隨意看著別處不再盯她,“讀心術既然起階就是禁術,那麼你該意識到它也可能會反噬吧。”
卿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這麼一想她就忐忑起來。
“我們也可以不考慮反噬與否,”張繼續引導,“聽到零內心詆譭你的聲音,你一定不覺得開心吧。”
她當然不開心,她只是好奇別人都怎麼看自己,她希望聽到的當然是溢美之詞,當然是希望別人發自內心地讚揚她,然而事與願違。
“她的裝扮可真奇怪呀,巫族都是這樣子的嗎?那是渧爾德的女兒吧,她父親……”大多數人都這麼想。
“礙手礙腳的,也許等她學成,渧爾先生就能把她送去央京進修,我就可以……”家庭教師這樣想。
“沒見識又不懂事,要不是爲了長寧那邊的局面我也不會忍她這麼久,有冀在招架她我總算可以透透氣了,可是冀為什麼這麼在意她……”零如是想的。
更多的時候當她自以為大搖大擺引人耳目地走過,其他人其實都在想著和她完全無關的事情,瑣碎,無趣,兩個正在對話的人腦子裏想著相距十萬八千里的事,看著她這方向的人可能想的是她背後那座雕塑如何不堪。
從來沒有人真心誇讚過她,從來沒有過。
而心裏說這些話的偏偏又是當面對她親親熱熱的人。
讀心術會讓人意識到整個世界都是假的。
越是這樣卿越止不住想去深入別人的腦子,她總是渴望著篩選出那麼一個不一樣的人,發自真心地喜歡自己。
知道張時刻都能窺探別人內心世界之後,卿就不那麼想發話了,既然你能讀,你就直接讀取好了。
但這種思維沒有遮攔的感覺,簡直堪比赤身裸體站在鬧市。
“被別人窺視內心是不是感覺非常不爽呢?”張低頭輕笑,“你也明白這種感受了吧,但這不是我對你的教訓,因為我本就沒有能力終止它,我的大腦始終處在讀取狀態。你感覺不到我的讀取,因為我的強度超過你的感知極限,可你還做不到,你的讀取會迅速被人察覺,那樣對讀取雙方都毫無益處。”
“我年輕的時候濫用讀心術是出了名的,於是還沒等上任‘源流’,我的讀心術就反噬了。從學會讀心到反噬,前後不超過一年。”
“從那以後我花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去學會和周遭嘈雜的心聲共處,‘脊椎’也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麼安靜,尤其是對待你身邊的人,不受到他們細微的心緒影響幾乎是做不到的。”
“至少,你現在可以聽到不喜歡的事情就停止讀取。遮蔽掉別人的想法,就可以獲得自己內心的平靜。”
“卿,你準備好接受反噬的結果了麼?”
卿還沒有準備好承擔這個風險。
“那麼澤爾冀。”她想到還有一個讀心術的例子。
“他和我們不同,他的血統……”張思索了一下,“沒有什麼能讓他反噬。”
“沒天理。”卿把臉埋在被子裡,“嚶嚶嚶嚶……真沒天理。”
“但他永遠只能讀到感覺,和你的範圍差別很大。”張蹭過來摸摸她的被子卷,“但你真正該懂得的不是預防反噬,而是禮貌。”
卿點頭。
“你還有時間自己想一想,這次的事情難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張用溫柔的嗓音說著殘酷而現實的話,“攻擊別人最脆弱的部分,時常反而會激起別人最激烈的反抗。”
張稍稍向她靠近,道:“零的父親死於一次地震災害,她在現場。”
地震災害?零在現場?
卿感覺渾身一慄,她感到張的話暗示了某些隱秘。
她抬頭望著張的眼睛向他求解,但張的神色看不出別有用意。
“你也不妨再想一想,你究竟是討厭零呢,還是討厭她脫離你控制的感覺。”張說罷伸出指尖在她腦門上輕輕抹了一下,“……你是想去送送她麼,好呀,來得及的,她今天下午才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