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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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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夢

    伴隨眩暈而來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嘔吐欲,爛甜的腥氣從喉管向鼻腔裡反著,後排的牙床最先受不了這股衝勁兒,連線著整個纖細的骨架子激出一陣劇烈的痙攣。

    她趴在床頭的小池子邊上乾嘔,嘔得眼睛被淚水矇住睜不開,倉促抹了兩把才模模糊糊看到眼前的白盤子裡有一條肉紅色的蟲轉著圈遊不見了,細小的水流聲刷拉拉地在耳畔沖洗。

    她倒頭又睡過去。

    -

    你的視野裡有四分之三毫無遮擋,可以極目遠眺直到天地之交。你站在廣茂平坦的中心,你是最低點,也是至高點;你背倚冰巒,腳踏荒原,眼底鋪開是白得發光的雪地,頭頂倒扣著半球星圖。銀河自上貫下地直墜視線盡頭,如同插在冰原上一把寒光熠熠的寶劍。你凝視著你正渴望的,你抬起一隻手臂,要將那柄劍拔出死獸的身軀、要以之割裂隆冬的夜幕。你的手握得住那條星河,它既浩大又渺小,而你弱小亦強大;潛藏在肉體中的靈魂具有的偉力,任何實實在在的事物不能夠與之抗衡——你一瞬精神的勝利,比流血的凱歌更為嘹亮。

    這夜千絕港無風過境。

    她揚著尖下頜審度,手臂在空中比劃執劍的儀態,一板一眼。

    突然間,背後探出結實的手臂將她不足一握的盈盈細腰攬住,輕鬆將她提到離地。她吃了一驚,但隨即開懷巧笑著,裹頭的黑罩紗隨著小小的身軀顫動,她在對方的撓癢癢攻勢下敗陣,扭動著像一條制繭的蠶。

    “爹爹爹爹~哈哈哈哈饒了我吧爹爹!哎呦哎呦……”她嬌聲嬌氣地叫喚,可和對方的力量一對比,她彷彿是個任意擺佈的布娃娃。渧爾德流露出蜜也似的目光,漆黑的眼眸垂向女兒,深沉如千絕港的冰層。他適可而止,微笑著不再逗她,把她又像放一個娃娃似的放在雪地上了,卿支稜著兩條細細的長腿,“簌”地一下陷進雪裏去,沒過了小腿的積雪令她的硬質蓬裙襬撐得圓鼓,她像是從雪地裏長出來的一朵蘑菇。

    渧爾德牽過卿遞來的手,他揉捻著那副嫩嫩的手心,目光卻不自覺地眺向銀河注入冰原的地方,眼裏蒙上一層寒霜。卿受他的影響也跟著向那邊望去,彷彿有黑色的波瀾正要衝破地表,將夜空中的那條奪目的銀河裂縫填塞。但她總有不明白的事,父親的目光透露出一種鎮定的恐懼,同時也彷彿有高瞻遠矚的得意,有慶幸乃至幸災樂禍。

    這繁複的含義反而令卿興致盎然。

    “爹爹,你好像很開心。”她主動蹭到父親身上,摟著對方的腰。

    “是的。”渧爾德的眼神重新落在她臉上。

    “但是還有的我不太懂。”

    “是什麼?”

    “你在害怕什麼嗎?爹爹。”

    “爹爹曾經怕過,卿卿你感覺到的是恆星坍縮後的黑洞。”

    卿恍然從這離奇的比喻中知曉那是什麼了。

    一種災難中倖存卻前路未知的慶幸與後怕。

    他明明白白說自己恐懼,沒什麼好羞恥的。

    “但是卿卿你要知道,爹爹即便遇到再可怕的事情,都會寸步不離地守護著你。”

    卿並不覺得這時應當感動,她敏銳地察覺到“可怕的事情”可能不是說說而已。

    “我也是,爹爹。”她悄聲。

    渧爾德聽到她表忠心,蹲下來充滿慈愛地用手背輕蹭她的臉頰。

    “爹爹足夠強大,不需要卿卿保護,爹爹還會利用自己的一切能力,讓那些事情遠離卿卿……”

    “可我又不能永遠和爹爹待在千絕港。”她鬼使神差地反駁道。

    渧爾德神色一變,悵然從雪地中起身。

    “卿卿哪裏也不去。”他自說自話,卿沒有再吭聲。

    她跟著渧爾德回冰宮裏麵,家庭教師陪著笑臉接下他們的外套,卿覺得她淨做些和她身份不符的諂媚,也許她今夜想在男主人的床上給自己謀得一席之位。

    但卿此時只希望她把興致多放在父親的身上,就不會來關注她了。前所未有的叛逆慾望在她心底發芽,卿道過晚安便匆忙和父親分開,穿過鏡面宮殿,無數個她自己在向各個方向走去。她徑自闖進自己的房間,四面八方的映象窮追不捨如洪水猛獸向她撲將過來,落地的長窗投入星河幻影,鏡子的反光四下閃爍。

    卿走向窗前,她還能望見那把刺穿夜空的劍。

    忽然有什麼東西從眼底掠過,她的視線迅速轉向樓下那片積雪覆蓋的冰雕迷宮,燈光將迷宮的通道照得精亮,從上向下看去那個影子幾乎暴露在其中無處躲閃。卿毫不猶豫地繞上陽臺,寒風驟起幾乎把她吹離地面,她突然藉着這個勢頭跳上陽臺向迷宮翻了下去,落進深深的積雪。

    雪頂在胸口,沒過她的全身,這種被衝擊裹挾的暈眩令她想起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但她刻意去想卻完全想不起來。她感覺到鬆軟地下沉,腳踏不到地面,沒有痛覺、什麼都沒有。她好像窒息了。

    卿活動起四肢,她把身體在雪裏蹬平,左右輕微晃動了一下就從積雪中滾出來了。她順著坡度往雪薄的地方滾,衣料沾不上雪花,她滾下來也只是頭紗上蹭了薄薄的一層軟雪,入夜才下過的雪還沒有凍實,她才得以脫身。不然要用冰訓自救,肯定會驚動父親。

    狂風在迷宮中喪失了囂張的氣焰,哼哼著細小的聲音像流浪詩人在唱歌。卿可以閉著眼睛走出這座迷宮,但是那個闖入者恐怕出不去了。她沒有想去通知父親,她甚至覺得父親未必不知道有外人靠近了冰宮,要麼是沒有威脅,要麼就是父親也不能阻擋的某種未知力。想到這卿倒有些興奮,她只要看一眼這個外來者,看一眼就好。

    她延那個方向搜尋,半明半暗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餘光裡,她迅速趴在雪堆後面,把一身的黑色藏起來。

    然而對方沒有躲開,卿抬眼望見那個人,長長的灰袍子連腳都覆蓋住,頭上也扣着寬大的帽簷,讓人搞不清楚是有個人還是隻有一件袍子。直到那人緩緩向她扭頭,燈光照出兜帽下簡短的一截下巴,但她仍看不清那人的臉。

    他發現了卿,卿也就不再藏著,大方地在他對面站出來。

    墜在她長罩紗上的水晶淩淩反射著迷宮中的眩光。

    對方從容向她伸出一隻手致意,這是富有涵養者的姿態。可那隻手——即便他有意用長袍去遮擋,還是由於那種發自憔悴的顫抖而不小心露出面板上醜陋的疤痕。

    卿也傾身回禮。

    “親愛的……你全身披掛著星空的顏色,你是夜神麼?”

    對方的聲線沉鬱蒼老,但對於他面前的小女孩,他用著童話般浪漫的口吻。

    卿想證明自己不是那種型別的女孩子,她搖一搖頭:“我是夢魘。”

    “如果存在這樣的夢魘,大概做噩夢的人都會不願醒來。”

    她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便走上去坐在對方的腳邊,大膽地去摸索他收在袍子裡那隻看起來可怖的手。終於她握住了,那隻手卻是纖細稚嫩的,光滑得像綢緞。卿感到一股寒流從指尖倒入心口,她抬頭望著兜帽下的那張臉——黑髮黑瞳,蒼白潔淨如同精緻的人偶,這少年正彎彎著一雙笑眼。

    卿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她肯定自己認識他,而且同他之間發生過一些事。

    黑眸的少年欠身,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耳邊。

    “你相信麼,我從聽聞你存在的一刻,就知道我們必然會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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