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轉戰
從長寧出來的時間接近午夜,但懸車透明的窗外依舊只能看到他們剛剛使出的城區——夜幕下透明的光缽,仍涔涔流淌著光的漣漪——並沒有出現她所期待的惡戰終結後的曙光。
遠處一大片銀白色閃亮的針尖狀物體長長地向北方甩去,“脊椎”的夜景像一片冰筍。
梅已經忘記了長寧到“脊椎”之間這片空蕩蕩的土地上有著什麼,近些年緊張的局勢令她自顧不暇,這也是瘟疫之後她第一次回來。她只能透過被月光篩出孔洞的雲層來分辨地與空的界限,但是這顯然也是不能明晰的,天的顏色淺上那麼一點,更像是不均勻的灰褐色。
澤爾森指著漆黑一片的下半部分,說那是一片生長著蘆葦的沼澤,其廣袤即便以封閉懸車的高速向北行駛也使人感到無邊無際。但是葦蕩畢竟不能耐受嚴寒,梅知道他們的懸車會在北上的過程中爬升,等到越過脊椎的時候她就可以看到不屬於葦蕩的部分了——黑色的地平線正在視線盡頭逐漸擴張,那不是葦蕩應存的高度。
那是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的“淪陷區”。
梅沒有見證那段足以載入史冊的大瘟疫,三年前她依舊在棄原處理著永遠都不可能處理完的瑣碎卻要命的種種事件,恐怕也足夠載入棄原那一邊的史冊。但是瘟疫的恐怖擴張到了棄原,她隔著螢幕看到濃濃的黑幕填塞鏡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沒能第一時間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那種情況下恐怕沒有人能夠明白這場災難意味的一切。
“瘟疫盤踞區”和“淪陷區”都是官方說法,詞義程度不同使用的方式也不同。澤爾森經常與這兩個詞打交道,而梅僅僅理解皮毛。梅在棄原往往聽說的是非官方的“地獄”和“迷障”,甚至是“被黑暗吞噬的地方”,官方沿用脈原所說的“瘟疫盤踞區”而絕對不用“淪陷區”,因為棄人的喉舌試圖透過這種細微的差別宣稱這場災難只是相對勢人而言的,而於他們則毫不相干。至於那些棄人內心裏會不會有所觸動,梅是不願去細想的。
梅的手環轉換器在震動。澤爾森看著她拒接了呼叫,這是第六次。
“小喬瑟夫?”澤爾森問著離開視窗,去給自己倒一杯茶。
“嗯。”梅癱在椅子裡擺弄著轉換手環,剛被她劃去的來電又打了過來,梅手指在環上一捻,索性遮蔽了對方。
“你應該接,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澤爾森吹了吹茶,說。梅翻了個白眼給他:“你他媽的真會說話。老孃要接了那纔是最後一次,沒聽過戰前和家人聯絡必死無疑嗎?”
澤爾森輕咳一聲搖頭。
“不懂了吧,這是玄學。”梅側目。
澤爾森撂下茶杯,回到椅子上癱著看風景。旅途實在無聊,千絕港那邊急也沒用,他每天例行的流水賬日記也寫完了,嘴巴就難得地勤快了起來:“你這樣當媽,遲早要把兒子逼瘋。”
“你沒資格說我。”梅盯著他從椅子後面露出來的半個腦袋。
“我只是作為局外人給你個忠告,你難道希望他爲了你擔驚受怕嗎。”
梅抿嘴靜了一會兒,她舉著看了看手環,又放下。
“呵,你終於捨得關心別人一下啦?”她心不在焉地反問。
“我只是厭煩老怪物的護短。”
澤爾森的思維跳轉太快,梅總是跟不上,需要回想一下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這時候澤爾森的意思就是:“我纔不想關心你和你兒子,但是你和你兒子被‘源流’關心著呢,照顧不好你倆老怪物肯定要找我麻煩,那我簡直要被煩死。所以我現在都是爲了避免自己被煩死而做出補救。”
“你一直對張師士這麼糟糕,難怪斯科特不肯原諒你。”梅按著太陽穴,覺得自己的腦神經要纏成死結了。
“最初那幾年我可沒感覺到他多麼介意這事。”澤爾森把杯子擱在一旁,舒展著僵硬的雙腿躺得像個癱瘓。
梅託著下巴瞅他,眼神中都是她想說但是又忍著沒說的話。“老哥。”她的聲音軟下來,這顯然已經是她在腦海中處理後的最無關痛癢的話語了,“我之前還挺羨慕你的,我感覺師士們都很重視你,”她蹙眉,綠寶石似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像我一直都讓他們失望,既沒有才學,又沒有從政的本事,連好壞人都看不出,除了打打殺殺什麼都做不來……”
“說這些有什麼用,咱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澤爾森不願意迴應這個話題。
梅卻還想揪著話題不放:“我知道現實已經這樣,但我不覺得說這些沒用。咱們的孩子還小,以後很多事情是可以改變的。”
“孩子?”澤爾森的肩膀輕抖,他在發笑,“孩子?你的孩子是你自己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什麼?是那個怪物嗎?”
梅頓時生起氣來,但她忍著,憋紅了臉也忍不住,馬上就要爆發出來的時候澤爾森又開了口。
“張埃得也從來不把我當成他的兒子,說白了我沒比他強到哪裏去。”澤爾森扭過頭來給她一個線條凌厲的側臉,他的語氣剋制得冷酷,“我失去了我最珍視的一切,換給我一個並不情願要的孩子,抱歉,我不能原諒。就像你不能原諒我,斯科特也不能原諒我。我們都把這些事情擱置,不代表我們內心都平靜了。所以我就是不接受,永遠,都不接受。”
“張師士哪有一天不當你是他的孩子?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他相信你有能力繼承‘源流’。就算他經常對你發脾氣,那還不都是你自己每次都要頂撞他,即便這樣‘脊椎’的大門你還是想進就進的呀!”
“繼承他有什麼好。”澤爾森冷笑。
他的背影分明就在眼前,卻忽然令梅感到無法觸及。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恨他,對於他來說你纔算是孩子。”澤爾森一動不動,“他看著你從幼年長大,但我們從人造子宮出來的時候就是比他還要高大的成人了,我們對他而言要麼是個實現他意願的工具,要麼就是個失敗的試驗品。”
他說完見梅不答話,便把頭扭回去,後腦勺對著她:“還是說你已經原諒他了?當初你出走之後,他可是二話不說就把你從基因庫中除名了。”
“不是的。”梅接道,“就像你不在乎繼承他,我會在乎基因庫的身份嗎?”
“‘脊椎’唯一對咱們有意義的地方不就是基因庫的特權嗎。”
“不管你們怎麼想,我永遠不會恨張師士,我還有太多要報答他的地方。”
“難道你還覺得愧對於他嗎?”
“難道不是嗎?”
這回輪到澤爾森不答話。
“你想當初張師士有什麼義務去救一個偷渡到脈原來的人類小女孩,還庇護她做了當時非常敏感的煉血手術,救活了她還把她養大。我不懂事犯下的彌天大錯導致了兩個世界之間局勢變動,可他還是接納了小喬瑟的避難。既然他後來把我除名,更說明他不是單純爲了基因庫才把我留在‘脊椎’的。”梅的情緒不再那麼激動,“我當然愧疚。我那什麼多年不敢回去,不是因為我怨他沒能繼續庇護我,而是怨我自己。”
“他當然會收留小喬瑟夫,你兒子是基因庫裡的重要因子,既然你已經令他失望了,他絕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你為什麼只會把人往功利了想?”
“因為他就是這種人。”
“他不是這種人,你纔是!”
澤爾森跟她沒有什麼道理可說,靜下來看天上灰褐色的雲。
“為什麼我們兩個湊到一起就只有拌嘴?”梅問。
“最好問問你自己。”澤爾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