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神變
燈師拖著半殘的身體趴在樓沿,身邊圍的一圈碎石是數次轟炸和射擊留下的痕跡。他威風的武器在軍警更新上來的重炮衝擊下已經報廢,只剩下一身鮮血滿目狼藉。伊在他身邊罩下了一個風的屏障,使他少經受傷害,燈師卻比她明白,她這樣一心多用不斷加強控力只能以削弱自己的強度為代價。如果漠爾言墨失手,她無法單獨對抗卡提埃得。
“哎,所有的就只看你是不是被逼到絕處,我們算是被逼到絕處了,我們得拼一拼。可是這麼點程度不該是卡提埃得的全力,她今天晚飯一定是沒有吃飽。”燈師碎碎念着。
但伊聽不見他說話。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固執的性子和老太爺都是一模一樣的,我說了多少次隨機應變,沒了用處的早早地丟掉就是……”他拄著機甲殘片站起身。風掃開了軍警的包圍,這些政/府軍總是那麼機靈,換句話說,澤爾森總是穩得住原則,他從來沒有一次急功近利的突擊。這個人像一隻狡猾的黃鼠狼,每每只是試探虛實之後,轉臉就躲回洞窟裡。趁你習慣了他的迂迴以為他不會攻擊的時候,他又會突然鑽進你的褲腳,爬上來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燈師看著軍警撤下天台,以為是伊又加強了他身邊的氣訓漩渦,“不要再保護我了,保護好你自己吧……”他正說著,眼前被一片燃燒彈照亮了,一架笨重的懸車在風的護送下從天而降。燈師還震驚著,那懸車的機甲蓋子掀開來,大腦袋急忙向他揮著手跳出車艙,“燈師!”“燈師!”地衝他叫:“我攢了天燈的剩料,給咱們拖了點時間!”大腦袋呼哧帶喘地跑到燈師面前,伊看見了大腦袋,便放開了燈師身邊的氣訓渦流讓他靠近。
“快跟我走吧!”大腦袋的手像把扇子似的衝他一個勁兒招呼,“咱們先撤,我還得上聖廟接漠爾言墨去!”
他的手腕用力地一折又一折,但是他叫喚的聲音卻在燈師腦子裏越來越模糊,他的動作也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燈師早就意識到危機,從大腦袋走下那臺經由他親手改裝過的懸車的一刻他已經開始了掙扎,他受傷的身體沒辦法挪動,只能竭力地向伊扭轉著上身。
“快!”大腦袋的手一揮。
“走!”又是硬生生地一揮。
“走呀!”再一揮。
那一刻燈師感到他彷彿一隻木偶,澤爾森在他背後牽著線操縱著每個動作。
“動手。”“擊斃。”“開火。”
喊聲在燈師的喉嚨中炸開:“大小姐——啊啊啊啊啊!!!”
伊終於聽到了他的叫喊,猛地向這邊回過頭來,突然間她看到大腦袋伸手向置換口袋掏出一杆電磁炮架在肩頭,向她瞄準。
陡然一聲炸雷將所有人的動作定格在這一秒。頃刻間烏雲蔽月,薄薄的光線在層雲的漩渦中攪亂,長寧的夜空被一種不可抗力控制了,從城心區到蠍子尾,人人都在這片濃雲的遮蔽下感到了一股滾滾而來的能量壓制。甚至還沒有看清楚什麼,伊已經感覺到身體被重重地向下拖拽,趁著大腦袋還沒回過神,她急忙降落到一個樓頂,那種力量讓她預感到什麼恐怖的東西,這種烏雲往往伴隨著風暴,但是她最熟悉風,這不是普通的風暴,不是。
暴露在這股勢能壓制之下恐怕不會有好結果,伊趕快轉身要走,但她剛邁出一步,雙膝突然像墜了千斤一般“噗通”跪倒。
“怎麼回事……”伊瞬間慌了,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覺得自己應該跪下。
冷汗浸透了繃在臉上的布條,她感到自己正戴著一張冰涼的假面。
雲的漩渦中心出現在聖廟上方,月光好似一隻將要被悶死的野獸不斷在雲層中衝撞,將這麵柔軟卻無法突圍的厚厚帳子擠壓出人臉的形狀。那確實是浮現在高空俯視眾生的一張臉,但它一點也不清晰,更確切的講只能看出眼睛和嘴巴,鼻樑也弱化在整個漩渦裡面。可它偏偏就是一張臉,漆黑如洞的雙眼掃視長寧如窺探蟻穴,渺小的人在這目光的注視下即刻喪失一切招架的能力。不僅是伊,凡是暴露在這目光之下的人都如癱瘓在地上匍匐,成片黑壓壓的影子,盡是顫抖在陰暗角落的蟲豸。
卡提剛翻上去的眼仁突然一骨碌轉了回來,漠爾言墨沒了力氣,掐不死她卻還不肯鬆手。卡提陰狠地盯著他,一腳蹬住他的胸口試圖將他踹走,但她也沒有多少動彈的能耐了,踹不走漠爾言墨。漠爾言墨被勢能壓制暫時失去了強化的異能,反噬中沒有知覺的他也無法調整力量殺死卡提。他的腿已經軟得無法站立,只能靠久久掐著她懟在雕塑上作為撐在聖廟天頂的支點。突如其來的勢能壓制無差別控制住了每一個人,喪失戰鬥力的當下勝負無從分辨。
“蠍子尾”的控制室里人也倒了一片,梅不能倖免地在控臺下趴著,澤爾森強撐在控臺上,雙臂暴起的青筋繃在袖管中刺痛不已。
“張……埃……得……”他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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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能量可以在眨眼之間跨越數十公里,隨心所欲地降臨在任何人頭上。
“脊椎”的夜色深沉寧靜如潭水,和遠方長寧的風起雲涌大相徑庭,唯石林尖尖的塔頂上風聲勁烈可與之遙相呼應。雲氅霞帔即便在深夜也隱隱閃爍著流彩光斑,雲濤他披在身上,夜幕他收在眼裏,沉降在深藍瞳仁中的是獨有他能觀覽的風景。此刻長寧的任何一個視角,任何一臺精密的儀器,都無法攝入同他一樣廣袤深遠的空間。
斯科特站在另外一座石柱的頂端向他望過來,拜機械眼所賜,斯科特能透過一團沒有焦點的漆黑看清他的身影。但是張的平靜讓斯科特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麼,上一次插手俗事的時間相去遙遠,這次只是因為一個孩子的祈求,他就願意冒著離開“脊椎”的風險,在這裏施發高強度的異能了麼?
天頂的室外已經是張能夠和晶洞相安無事的最遠距離,他只消雙腳離地,“脊椎”就會發出失去“源流”的警報,自動開始崩潰。
“當年瘟疫爆發,師士都沒有走出過‘脊椎’。”斯科特覷著身後,“你,對他說了什麼?”
業佝僂著脊背,倚門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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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力量固然強大,它的目的卻似乎只有拖延。
那張臉靜靜注視著長寧,這種沉默反而讓更多的人感到壓抑,他保護的是誰?他要幹什麼?他什麼時候會離開?
如果這是異能,那麼它的強度早已超過禁術的分階,強行凌駕於人所集合的能力之上。
“要活著離開這裏啊,要活著……”伊咬著嘴慢慢地爬,她的異能已經失效,氣訓傳送出去的人基本已經送到,地訓形成的地道失去通風后撐不了多久,她還要儘快地將通道入口關閉,不能放進城警和反抗軍攪在一起。
什麼時候纔會結束?
突然她感到那股壓在身上的力消失了。
消失得太快,她幾乎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其他人也迅速察覺到了褪去的壓制,天上的烏雲重新翻滾,人臉不見蹤影。大腦袋恢復了行動能力,飛快地跑向樓沿尋找伊的影子,重新架起電磁炮瞄準。燈師拖著炸斷的腿爬得極快,猛從背後撲上緊緊將大腦袋扯住,他將糖豆似的東西丟進嘴裏,髒兮兮的黃牙用力一咬,轟然在樓頂炸出流星般的飛火,破敗的舊樓應聲垮塌,飛煙滾滾。
“動手!!”漓爾統軍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來便急著下令。
“走呀你們。”沐爾月將手按在門上。
原本還堅定堵在門口的同伴們紛紛驚恐地變了臉色,向地道奔去。那個洞口越縮越小,最後留在沐爾月身邊的只剩下四五個人,那個叫她老師的小夥子正拉著她的手強忍著恐懼,他的臉色發白,雙腿顫抖著剛剛站起,卻不肯離開。
“老師……求求你了老師,不要把我們趕走!”他在和心裏的恐懼鬥爭著,身邊又有一個同伴鑽進地道離開了,“不要再對我們用‘煽動’了,你再讓我害怕我也不會逃走,我們不能丟下你!求求你了!!”
“要救你們,只有這樣。”沐爾月眼裏滾下淚來,她用還有知覺的手推了一把小夥子,但是對方又跪下來抱住了她的小腿。
沐爾月回頭看了一眼地道,就在這時攢射的子彈洞穿牆體,門崩碎成無數塊向他們飛來。
門外的城警一擁而入,數具被打成篩子的殘屍橫在地上,勉強看得出人形。為首的年輕人端槍的手有些發抖,身旁的戰友將他擠到後面去了。
聖廟上的壓制持續了更長的時間,卡提踩著漠爾言墨的胸肌,有點踩上癮的感覺。
“跟你說,我男人死在了瘟疫裡。”她吃力地擠出氣息,卻不忘用柔軟的腳掌摩擦著對方的胸膛,“我總是以為能忘了他。所以我泡男人,很多很多的男人,我以為我背叛他,他就跟我沒有牽絆了……”
漠爾言墨明明扼著她,卻覺得自己呼吸不暢,他不想搭這個女人的話,一直沉默。
“你說麻木是不是就特別棒,嗯?”卡提動著腳趾攀爬他的精壯的肌肉,“你最有發言權,強化的反噬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我這樣做你也沒有性慾,明明你看得到——我下面什麼也沒穿。說實話,你的人生肯定也早就麻木掉了……你們賤民經歷的苦難太多麻木得也快,用不著像我這樣不斷地折騰自己才能感覺到一點點麻木。呵呵呵……”
卡提的聲音反而越來越變得流暢,漠爾言墨覺得不可思議,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變得沉重。他自己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任何動靜,只是手從對方秀麗的脖子上驀地脫開,他這才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扯著自己的後背將自己拖動。漠爾言墨低頭看著自己的身前,碗口粗的鋼索從他腹腔貫穿出來,張開成幾條搖頭晃腦的蟲,將他的肌肉臟器全部撕碎。
刺透胸腔的鋼索將他挑出聖廟天頂,在皎月光輝中肆意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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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蠍子尾”收到捷報,卻沒人笑得出。
“元/首,還要繼續追捕‘廢墟紅蓮’嗎?”漓爾統軍抹一把絡腮鬍子,手上潮乎乎的全是汗水。
澤爾森抬頭瞅著剛剛一直在揉膝蓋的梅。
“不了。”他說,“派全封閉懸車,梅跟我去千絕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