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撤退
一雙無形的巨手正抓著聖廟的外牆搖晃。
同伴紛紛匍匐,以躲避這陣撼動聖廟的震顫,只有漠爾言墨拽住身邊的一座神像穩穩立著,任憑大殿顫抖而巋然不動。
他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卡提埃得是不敢貿然操縱鋼索“清掃”聖廟內部的,她甚至不敢刮傷聖廟的外牆。這股令人驚懼的力量來自於己方強勁的後援,狂風是伊的利刃,她正揮動著這把利器為他們披荊斬棘。
原本只是想以聖廟為跳臺進軍城心區元/首府,或者以其為籌碼向澤爾森要挾,但是現在這裏是他們的壁壘,漠爾言墨把這裏作為城心區的切入點早有這方面的考慮。聖廟中不準兵戈相見,甚至明文不準身有武裝者進入、不能見血。他們不會在這裏被殺死,甚至只要沉得住氣,他們可以在這裏躲藏一輩子。良好的群眾基礎足夠前來參拜的人給他們提供庇護和衣食,而外面虎視眈眈的澤爾森則不會冒險和依賴聖廟的全體居民為敵。
人們都說,聖廟裏駐守著脈原大陸乃至勢人世界的全部守護神。
漠爾言墨打今天開始相信這句話。
他環顧聖廟內景,壁畫遍佈牆壁和樑柱,描金繪彩富麗堂皇。巨型三角石樑架起“門之戰”恢弘的情景:被鎮壓的血族面目猙獰,在偉大的勢人領袖和巫族的七十七法陣面前瑟縮。神話口耳相傳家喻戶曉,巫族自古作為使者溝通著人間和靈界,長寧作為巫族曾經的聚居地,留下的大多是巫族的痕跡。因而巫族的通天神使——三身咒師巨石像矗立在大殿中央。而這個詭異的一頭三面三身六臂的神像上方,穹頂最高處盤踞著的雕像,則是傳說中久早滅亡了的龍。勢人認為,身為水族之主又能騰雲駕霧的龍具有無以至其極的神秘而強大的能力,必是眾生所欲通達的真神。
人是矛盾的,一面對科學甘之如醴,一面又篤信神明至高無上的力量與庇護。
在神的威嚴之下人愈發渺小,漠爾言墨相信這是一種視覺給人的心理作用,用足夠高大的建築和華麗的雕塑突出神的偉力,使人必須仰視。
突然間震動將他的思緒拉回聖廟,大殿中的燈光熄滅了,黑暗奪走視力。他無法再清晰地看到那些神像,晃動讓這些僵硬的神明擁有了生命,紛紛招搖著他們的功績。漠爾言墨卻感到這種佔據著絕對力量的展示帶來了莫名的恐怖。
隨著適應黑暗他把視線轉向了大殿兩側,牆壁上依次雕著自“脊椎”建立以來的歷任“源流”,漠爾言墨抓著的正是其中一座。以往他覺得他們更接近人,比神要親近很多——至少你拉著他們堅硬的衣褶,不會在心裏產生太多褻瀆的惶恐。
然而他與石像交換視線之後不這麼以爲了,儘管他這三年經常陪各種人來這裏祭拜,對這些浮雕早已如數家珍。他想了想,如數家珍似乎不對,“源流”到底在做什麼,在保護誰,他一概不清楚,和各家牽腸掛肚的珍寶怎能比。但這兩側的浮雕還是讓他在意,每一任“源流”模樣表情各異,但他們的眼神彷彿都是那樣滄桑冷漠,彷彿他們一個個都來自別的世界,與這裏的一切毫不相干。
一隻只輕蔑人世的石像鬼。
“源流”像機器一樣地運作,彷彿心臟不斷擠壓著自己的生命能量,從上任直到死亡他們都屬於脈原。他們都是人,可是強大的勢能和與世隔絕的狀態又使他們那麼不像人,所以人們崇拜他們,總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他們是矢志不渝在守護這方土地的聖徒。
漠爾言墨忽然明白,也許只是沉重的責任讓他們沒辦法在完成使命前離開。
可這裏沒有現任“源流”的雕像。
很多年前,一位元/首破例下令不在聖廟設定新任“源流”的塑像。對此,那位元/首隻是手指穹頂的龍,說,那就是了。
“脊椎”不斷膨脹的勢能需求像是一個早已定好的連鎖反應,終將導致這個位置被逼成“神”的專屬。
漠爾言墨的視線掃向那條盤踞的龍,他想象不出這位“源流”的模樣,按照流傳的說法,百年內的大事件幾乎全部由他主導,但奇怪的是沒有多少影象資料進入公眾視野。他似乎只有作為神的一面,而不存在人的一面,他不像其他源流有著大眾所熟知的名字,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樣貌給人瞻仰,他虛無縹緲。
而澤爾森,所謂的“神之子”、“半神之身”,也不過是個忙於玩弄權術的政客罷了,生為融體,血純卻並不拔尖,他和其他人未必有多大的差別。
“如果戰勝了神之子,那麼我們大概也有資格向神發起挑戰了。”他告訴自己,“真希望剝掉這個‘源流’的遮羞布,我倒看看他怎麼個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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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絞索”在泥土中穿梭,憑藉強勁的控力突破雙重異能的抵禦,繼續把重點放在捆縛聖廟。勢能對體力的消耗並不大,但長時間的活動和精神的高度集中還是讓卡提產生了久違疲憊感,她察覺自己可以堅持的時間不多了。
澤爾森一時沒有下達其他指令,這反而讓人感到踏實。狂風沒有破壞聖廟,可見對方的控力也未必弱上幾分。卡提不想再在伊的身上耗費精力,於是靜靜在聖廟的犄角旮旯裡躲避風的侵襲。她總是能精準地感覺到澤爾森的真實意圖,從而不需要費心指示就能安頓好自己的職責範圍,這默契來自他們同樣狡詐的思維模式。
她閉上眼睛,指間緊緊攥著那股力,她彷彿剛剛抓住了一隻飛蟲,但這隻蟲卻幸運地在她手掌合攏的一瞬存活了下來,頑強地爬過她的指隙,傲然飛走。
漠爾言墨。
二階身體強化,依照他的血統估值,差不多要到反噬邊緣了吧。
卡提的腳底踩著聖廟裏掙扎的生靈,她神情平靜而冷酷,在見到伊的能耐之後,她再也不對這夥人存在的其他變數有什麼好震驚的了。即便“絞索”給她傳回的感知是一種自殺式襲擊的力量,她也依舊保持著不屑的冷笑,想象著夜宵的蛋糕而繼續用鋼索勒緊獵物的咽喉。
漠爾言墨立在窗邊。
“漠爾!你身上!!”身後的同伴叫起來。
“我知道。”漠爾言墨示意他們不要慌張。他的肌肉在月光照射下顯現出一條條走向流暢的裂痕,煙氣仍在他每次發力時從面板上騰起,這些裂痕也逐漸拉長加深。身體強化的反噬是從破壞神經開始的,也許最終這個軀殼會因為承受不住過量的勢能侵蝕而崩潰,但他相信自己還有能力控制這崩潰的速度。現在他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疲憊,他將可以戰鬥到最後一刻,直至死亡。
風在剝離外牆的鋼索,終於從一層一層的荊棘之下抽出了能容月光透過的空隙,漠爾言墨翻身登上窗臺,狠狠薅住鋼索向兩邊撕扯,鋼索的倒鉤將他的掌心割破,鮮血順著健壯的手臂流滿他的全身,如同在他脊背披上一件鮮紅的戰袍。
“走!!!”他對身後的同伴喊。
人們在猶豫,漠爾言墨又衝他們喊了一嗓子他們才向視窗集中過來,漠爾言墨用後背頂住鋼索,將身邊一個人抓起來向外拋去,風掃清鋼索的進攻,將那人吹起帶向遠處。“跟上!!”漠爾言墨向其他人揮手,其他人看到外面有伊在協助,紛紛主動地跳出窗子。他們在空中被風捲成一列,彷彿一條人體串成的絲帶,鑽進遠方城區層疊的建築中消失。
“卡提埃得,你的末日到了。”漠爾言墨低語。
他抓緊扭動的鋼索,三兩步殺出重圍,順著這些銀色的巨蛇向聖廟頂部攀援。鋼索迅速向他發動攻擊,漠爾言墨卻藉着風勢躲過鋼索的鞭打,蹬住倒鉤繼續挺進。反噬下不受控制的勢能大大提升了他的力量和速度,他孤身一人穿梭在險境,顯然無法躲過卡提控力強勁的鋼索絞殺,但是他還有力量,還有著反應的速度,無數次直直地衝向鋼索,也無數次用雙臂將那些荊棘掰開。卡提埃得幾乎百分之百的絞殺命中,在他魯莽的抵禦下卻也沒能傷到他幾分。
漠爾言墨在鋼索上蕩起,堅韌的臂力將他不斷向目的送近。卡提埃得沒有想到這個人能夠一再躲過鋼索的絞殺,直至對方鮮血淋漓地一步跨過天頂圍欄,昂然站立在她面前。
卡提舔舔乾澀的嘴巴,數不清的絞索迅速向漠爾言墨刺去,漠爾言墨猛地抓住其中一條當做長鞭甩去擊散了飛來的荊棘,鋼索扭結在一起。他的手居然鉗制住了超磁的力道,粗壯的金屬在他掌中如被扼住的蛇,顫抖掙扎著卻無能為力。他一步步逼近卡提,卡提躲也躲不開了,一味坐著衝他笑意滿面。漠爾言墨掐住她纖細的脖頸,將她提著雙腳離地。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死。”卡提的氣息抵在喉嚨中,艱難地發聲。
漠爾言墨沒吭聲。
“討厭啊……還沒吃到蛋糕……”她說著說著,輕嘔了一聲,眼仁向上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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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磚掀起,一個碗口大的黑洞在逐漸旋開,漸漸形成一條地道。
他們所有人都停止使用異能,以此延長伊的地訓所帶來的勢能走向被探測到的時間,他們在和勢能探測器打一個賭:伊的地訓能夠救出他們,但同時也會因為勢能波動而令政/府更快地發現他們。沐爾月和一部分人守在門口以防城警的突然襲擊,剩下的人一個接一個小心地爬進地道里麵。沐爾月的法令紋被下垂的嘴角扯得更加長,持續的緊張情緒令她兩頰的面板都痙攣般一跳一跳,她儘管擁有調節情緒的異能,卻對自己的狀態難以控制。
伊可以將他們的人從地道轉移出去,只要他們撐到城警破門之前全部撤進地道,但是城警會不會直接炸掉這間房子她根本沒法預計。沐爾月從來沒有見過“蠍子尾”那群人,她所得知的一切資訊都來自於漠爾言墨和燈師,可是燈師不愛提起那些央京貴族,漠爾言墨熟悉的只有統軍漓爾,漠爾言墨總是說:統軍漓爾是條死心眼兒的狗腿子。
沐爾月鬆開捂著傷口的手,推開面前的同伴站到最前面去。
“老師,您跟著他們撤進去吧,這裏我們能頂一會兒。”一個小夥子勸阻她。
即便沒有再使用“煽動”,這些人現在也還比較平靜。沐爾月感到欣慰,但她連一點點表情都沒有做出來。那些常年僵死的面部肌肉早已讓她習慣了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應答方式——她搖頭,然後固執地站在最前面的這些青壯年身邊,像茁壯的叢林裡擠進了一段枯枝,她的病態反襯得身邊人高大起來。
她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早在很多年前。
許多許多的小孩子圍著她叫老師,一個個幼稚的笑臉向她閃光。
直到瘟疫到來。
沐爾月認為自己一生做的最果斷的事情,不是被誤認為感染而被難民驅逐到海灘瀕臨餓死的情急之下跟隨了漠爾言墨,而是在瘟疫侵襲城市的一刻從幼兒園門口折返,死命爬到花架下拽出了最後一個孩子。
但她最懊悔的也是這件事,那個孩子沒能活下來,她卻因為爬入倒塌的花架而被鋒利的花架碎片割斷了面部神經,由此導致的面部癱瘓再也沒有痊癒。她不能原諒自己,為什麼大家都往外面逃的當兒,她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還有一個孩子。她分明記得每一張小小的臉,知道哪一個小傢伙喜歡滾到桌子底睡覺,哪一個非要藏在衣服後面假裝自己會隱身,又是哪一個喜歡賴在花架下和老師捉迷藏……她後悔自己本應該挨個地方找一遍,哪怕不只是失去了正常的話語和容貌,哪怕再少半截身子,她也不願意看到一個年幼的生命在自己懷裏消失。愧疚伴隨了沐爾月整整三年,她的臉頰也這樣僵死了三年,她帶著曾經的幼兒教師身份走進難民營的兒童安撫基地,卻因為這張癱瘓的醜臉被拒之門外。
沐爾月不怪基地的篩選規定,因為那些孩子看到她就會不停地啼哭。
她曾經做得最好的事,再也做不到了。
槍支的響聲在門外響起。
作為前鋒的一排年輕城警都穿著新式防護服,裝備讓他們幾乎不需要擔心眼下任何的異能傷害。一旦破門而入,他們將可以輕而易舉地拿下里麵的反抗軍,探測器直接掃出門背後的影象,為首的年輕人彙報道:“發現目標,是否現在實施抓捕?”
他在自己的防護鏡上看清了距離最近的影像。他本以為是攻擊力最強或者擁有防禦異能的人,但看到的卻是個肩膀受傷的瘦弱婦女,年紀至少是阿姨輩,尤其是耷拉得奇怪的嘴角,看得人不禁繃住了腮幫子。
年輕人忽然認出了這張臉,彷彿來自很久很久以前模糊卻深刻的記憶,動聽的童謠與和藹的笑容盤旋在腦海中。
耳機中傳來了命令。
“放棄抓捕,即刻擊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