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伊
“難民營”經歷了人員身份的排查轉移和三年的整治後,仍未得到安置的最低層流民彙集到了海望路貧民窟,抱團取暖。曾經堆積在街道上零七碎八的臨時住所,逐漸替換為生活垃圾和雜物。
這裏面從來不產生任何干淨的東西,也不給出任何好轉的跡象。道旁鑽出來的都是無人看管的兒童、肆無忌憚的盜賊、瘋瘋癲癲或精神萎靡的鰥寡孤獨。登記在冊的那幾十萬人口僅僅指的是公寓區和城心區的居民,而海望路不知被排查過多少遍,還是統計不出究竟藏著多少人。高聳的樓架子和密集的窩棚,比被稱作“蜂巢”的公寓區更能藏汙納垢,城警們將這裏比作“海綿”,不論擠它多少次,總還能擠出點東西。
而反抗軍的總部,就藏在這塊“海綿”之中。
髒鬍子燈師扛著粗/重的槍管,一邊剔牙一邊回頭瞅著伊,彷彿她是他眼裏唯一一件看得著的事物。然而伊只是和氣地朝經過的每一個人打招呼,經常是她還沒有走到,視線範圍內的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她,並且主動走上來和她噓寒問暖了。
伊換了一身很乾淨整潔卻款式平常的衣服,編髮的花樣顯示著編者的手藝精湛。她還稍微化了點妝,深邃的五官在灰黑色眼影的裝點下多了些女性的柔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是亮亮的,或許是她總精神飽滿地仰著頭,陽光才能夠照進深凹的眼眶。
她和周圍人說著說著話,忽然拉住了燈師:“快把槍管收起來,有城警。”
燈師立刻將槍管往地上一戳,啟動機關,槍管迅速變形,表面浮起花紋。正在這時他們頭上飛過了兩艘城警懸車,偵查影像裡只有一個蹲在路邊抱著筒子抽水菸袋的老頭。
城警的懸車連結著衛星偵查訊號,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在被密切的監視著。想要躲藏,最好的方法反而是光明正大。人群在城警到來之前悄無聲息地散開,而伊過會兒才從一間樓門裏鑽出來,燈師重新扛起自己的水菸袋,和她沿著長長的坡道往下走。
伊開啟能源轉換器,把這枚細細款式的手環向耳朵上一搭,它迅速地變形成一副墨鏡。
透過鏡片,她眼前出現了一圈人,燈師和他的煙筒也在內。然而在別人的視角下,她的投影只是個虛像,看不清容貌。
“好的好的,我們現在有十五分鐘討論時間,訊號遮蔽再久一點就要被察覺了。”一個腦袋很大的人說著,不住地把眼光向伊這裏覷。
“用不了那麼久。”位置在最中央的漠爾言墨說。之所以他算“最中央”,是因為在每一個人視野裡他都位處正前方。他身為這群人的首領,從外貌到氣質,再到他執著的目光,渾身散發著讓人願意追隨的氣息。
漠爾言墨有點為難地看著伊的方向,道:“只有一件事,伊,我還是希望你加入我們的攻城行動。”
“為什麼?因為,她是很厲害的人咯,她很厲害,所以你們非要她去做這種事,可是她說了她不會去的,她不會去的。”還沒等應該回答的人回答,燈師就先叨叨起來。
伊主動迴應了:“知道你會提這個,但是如果情況已經迫不得已到要打消耗戰,我的異能又有什麼用呀。”
“你的異能會是制勝法寶。現在城心區沒有人真正見識過你的力量,即便出動卡提埃得甚至澤爾森本人,也未必能與你相較。”
“那樣爲了對抗我,他們一定會加大破壞力度。我爲了抵抗他們,很可能也會控力減弱,破壞城區,造成的傷亡會非常之大。誤傷無辜人的可能性也很大。”伊反駁道,“我來參加會議,就是想告訴你們,我不參與攻城。我不想濫殺無辜,也不想被別人利用來製造混亂。”
“我們沒有利用你,反抗軍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長寧的百姓。”漠爾言墨態度頗為嚴厲,“衝突之時犧牲在所難免,但和結果比起來都是值得的。如果城心區的人能夠繳械投降最好,但這不可能,你要明白,如果不拿下城心區,以後我們要付出的代價就不僅僅是這一次的混亂和犧牲了。我們需要希望、平等,守護人們的信念。”
“利用我的並不是你們……”伊說到一半想了想,止住換了話題,“可是這次計劃不是進行得很順利嗎?雖然急了點,但你們不用我也可以拿下城心區。”
漠爾言墨的眉毛越來皺得越緊,眉心擠出一條深深的豎道:“計劃當然是完備的,而且你不一定要作為前鋒,”他雖然把話說得軟了點,但是主旨完全沒變,依舊是要拉她同行,“你到時候作為後援跟隨行動,這樣來呢。”
伊想了想。
燈師攤手:“不不能,大小姐不喜歡那種場面,因為不喜歡所以就是不去你又要怎麼樣呢漠爾言墨,你現在衝着發號施令的可是人們心中的象徵——‘廢墟紅蓮’,咱們唯一的底牌。做前鋒風風光光的,勸勸也罷了,可又不做前鋒,漠爾言墨,你總是太自以為是地命令別人啦。”
漠爾言墨對他很禮貌:“燈師,這次行動至關重要,我已經向伊說過很多次,她至少要在組織裡露面。”
“不可不可,不可。”髒鬍子搖頭晃腦。
“不可不可?燈師,在這麼重要的事情面前你居然如此固執己見,這是有隱情啊。”大腦袋把矛頭指向了燈師。
“好,”伊說,“我去。”
燈師濃重的眉毛一緊:“大小姐——?”
伊倒不是那麼緊張,她悄悄伸手拉著燈師老頭,對大家道:“這次的確很重要,太重要了,幾乎是背水一戰,但我不適合做一個戰士。就像以前每一次針對元/首府的反抗行動我都沒參加一樣,我本來只想好好處理鎮上的那些小事情,不打算參與到什麼宏偉的革命裡去。但是反抗軍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是會和大家站在一起的。既然你們相信我有那麼重要的作用,我就跟你們走。”
漠爾言墨凝視著她:“謝謝你,伊。”
“能被你們信任是我的榮幸。”伊向他點頭示意。
她退出了影片,摘下墨鏡來往手腕上一扣。
燈師還沒有退出來,伊就哼著小曲兒挽著他的胳膊,他們沿著坡道已經快要走到海灘上了,那裏有很多站在“屏障”邊緣玩水的人。
漠爾言墨對燈師道:“你把裝備給大家看一下吧。”
“看好嘞,小子們,這可不是什麼過家家的玩意兒,要是不夠小心就等著被炸爛屁股吧!”燈師說著把槍管橫在眼前。
他在這裏講著槍管的相關,大腦袋卻對此不是很感興趣,他切了一邊訊號和一箇中年女人說話。
“為什麼伊在咱們面前都不露真容?”他問著,“沐爾月,沐爾月?你睡著了嗎?”
對方耷拉著嘴角,很久纔回答:“是燈師。這個軍火狂熱者,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現了她,把她帶進來的時候,就從來,不讓她在影片中露臉。但是,漠爾言墨,那個正事不離嘴的,也對她著魔。你我來的都晚,沒見過她。”
“但是……但是外面人都見過‘廢墟紅蓮’,那個很會編頭的女的。這有什麼好瞞的?”
“這知道的,只有燈師了。”
“奇了怪了,這個老燈師,太奇怪了。”大腦袋搖頭,“我可得提醒漠爾言墨多注意這傢伙。”
“你可以,試試去。”沐爾月說話總是大喘氣,前面和後面常叫人誤會,大腦袋差點以為她要警告自己別去理燈師,然而……“去把那個女人的東西破解,你不是,這些最擅長了嗎。”沐爾月接著說。
“噢,哦,可是這東西實在太強了。應該是老燈師搞的。”大腦袋愁眉苦臉,“哎,可是漠爾言墨能不能聽我們的勸?這個節骨眼兒上,來得及嗎?”
沐爾月也看著燈師,這時燈師把他的大槍管收了,捋鬍子的動作好像其實是在擦手上的機油。
“不過確實厲害,那個女人。”她對大腦袋說,“什麼不適合做戰士,是廢話都。她天生就是戰士。這裏人都叫她‘伊’,沒人知道她到底叫什麼,包括她自己。那之外,也可以叫她‘沙漫’,老百姓喜歡這麼叫。”
“那個英雄家族的血統?啊,噗、在咱們這中下等血統聚居區的一定是假的吧?”
“不是白叫的,這個‘廢墟紅蓮’。憑她的能耐,是央京權貴的種,一定。”
“那她怎麼沒早被城心區找出來?”大腦袋自問自答,“噢,這樣,又是燈師。”他對大家拍拍手:“時間要到了!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