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衝突
卿聽見這個聲音頓時毛骨悚然。
這明明是自己的聲音!
她猛地抬頭向身邊看去,她發現自己牽著的那個人居然是自己。
但那也不是自己——身形衣著和臉龐五官的輪廓都是一模一樣的,可是對方看過來的眼睛卻無比詭異。眼白成了黑色,眼仁仍舊是鮮血般的紅,頭罩不見了,那個自己的頭頂爬滿了從顱骨生長出來的蛇,它們搖晃起尖尖的腦袋,吐信呲牙。
卿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頭,頭罩還在,對方居然也在摸自己頭上的蛇,那些滑溜溜的生物在手指的撫拭下妖嬈地扭動。
那麼真實。
對方將她的手又握緊了些,卿恐懼到無法發聲。
另一個自己在微笑,猩紅嘴唇勾起完美的弧線,尖牙從唇角泄出寒光。卿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露出這樣的表情,她居然感到那個笑容很美。
卿的心臟快要從嘴裏蹦出來,但是牽著的這隻手卻下意識地絕不鬆開。
“冀……”她低聲看著對方叫道。
“好像看到了很可怕的東西啊。”對方還是那個蛇髮女妖,溫柔地說著和她一樣清甜的音色,“我這邊可是,很可愛的畫面呢。”
“……你看到了什麼?”卿又要哭了。
“‘她’。”對方說。
卿感覺眼淚順著面頰滑落,對方的眼中居然滾落了兩道鮮血。卿感到手指發麻,她看到血淚落下的面板上彷彿覆蓋著薄薄的鱗片,鬢角的蛇嗅著血腥向顴骨爬來,分叉的舌尖啜著血流。
她忽然明白了。
“鏡屋”中照出的,其實是每個人內心深藏著的自我。
冀眨了眨眼睛。
“還從來沒見過你這幅樣子,”他心說,“要是一直這麼楚楚可憐的該多好呢?”
“鏡屋”並不真的是個屋子,而是一個幾步就走完了的通道。卿幾乎是全程直直盯著,看他什麼時候能變回原來的樣子。終於等到那個黑髮黑眸的少年重新回到眼前,她便一頭撲在對方胸口上,緊緊地摟住了他。
冀一邊安撫著卿,順便將無辜的神色遞給已經在“鏡屋”外頭恭候大駕的兩個傢伙。
“喂!”
卿又被這個新情況震驚到了,她急忙尋著聲音望去,正撞上喬難看的臉色。
“我說,你丫是不是故意搞事兒?”喬擼起袖子向他們走來。零也不拉他,冀迎上去想要接著安撫這隻炸毛的小祖宗,但是喬只是一把揪住了他纖細的手腕,繼續氣勢洶洶地往卿這邊走。冀的手腕還被抓著,愣是叫他往後拖了好幾步。
“你鬆開我……”冀的語氣像是警告。
“都是你丫搞的事情你還裝上好人了?”喬把他像擺個娃娃似的推到卿和自己中間,“她是新來的老子就不說什麼了,可是老子心裏不平衡啊,憑什麼你一天天的圍著她轉?”他綠寶石一樣好看的眼睛這會兒像要噴出火來,說完了冀又接著說卿,“你又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跟刀鋒玩的挺好的嗎?你喜歡他你找他去唄,跟冀一天天混什麼混!”
“我想和誰玩就和誰玩跟你有什麼關係。”卿照著他的話懟了回去。
“哦,那你的理由很充分啊!”喬假裝很驚訝很滿意的樣子,氣鼓鼓地轉向冀,“我告訴你,這要不是個小丫頭,老子早就把他丫揍得屁都放不出來了,你還有什麼理由沒有啊?啊?”
“同樣的理由。”冀扭頭避開他的眼神。
“噢!”喬的眉毛挑得要飛出鬢角了,“理由再充分有個屁用啊!下次還不是一樣,說完理由就放過你哪那麼容易!下次出來帶上老子,不然就算小丫頭老子也見一次攆一次!為啥?老子就看你不爽了!!”
冀嘆口氣,按住他的腦袋揉了揉,他這招對付喬有著奇效,剛纔還跳著腳不高興的火焰馬上就被撲滅了。
“不行,下次還是得帶上我。”喬咕噥著,雖沒得到正面迴應,滿腦門寫著不甘心,可到底擺明認了栽。
卿好不喜歡看他倆粘著,但她也不願意去看站在那邊的零,索性背過身自己清淨。
“卿,”冀鬆開喬的脖子,向後微微扭著頭對她道,“要考慮一下,加入我們的‘小圈子’麼?”
喬記得零說起過對卿的意見,正搞不懂冀的意思,打算反駁時卻被冀按住了嘴巴。喬被這麼一堵話也就憋住了,“你就不能換個手勢?”喬覺得他這樣根本是在逗自己,裝作要咬他的指尖。冀仍扭著頭看卿的方向,閃躲得卻十分靈活,喬疑惑地看著冀,總覺得他不像是不知道零的感受,那笑容也叫人愈發看不懂。
在‘脊椎’這樣神秘的地方獨來獨往多少會不方便,這個道理卿已經體會到了,她還想繼續和冀來往,但也只有冀而已。這個“小圈子”裡面,喬和零都不是合得來的人,於是她想起刀鋒,“這是什麼意思?”她明知故問。
“雖然看起來不是很明顯,但我們之間還是存在小圈子的,”冀也分明知道她要問誰,偏偏慢條斯理地從頭解釋,“大家互相都有交往,但最近一兩年來,總有三四個之間更近些。我們三個自然是,另外,次也因為母親是埃得家族,比較主動親近艾妮。而娜爾是藍眼睛,像埃得家族的特徵,也就被艾妮拉去了。科利的機械義體由次也負責除錯,因此常跟著他,自然和他們接觸多……”
“你是想問刀鋒嗎?我勸你還是別指望入他們的夥兒,他和業沙漫、純兩個走得近,業沙漫你不也見著了?感覺咋樣?”喬搶過話。
卿蹙眉。
看樣子是沒得選。
她又看了一眼零,以為對方會很堅決地拒絕,自己也好找個坡來下,然而卻只是得到了一個略帶不滿又隱忍著的臉色。
但是卿纔不會忍。
“什麼圈子,我就一個人,沒感覺哪裏不方便。”她故意看著零說,如同當初和業沙漫的相遇,這倔勁兒一上來,她又開始口不擇言。
冀的餘光瞟向零。
喬可不樂意她的態度,衝冀一招手,往零那邊走著:“那你自己玩去唄,咱也不稀罕你加入啊是吧,走了走了!”
“汝覺得方便就好。”零還當作可以表面糊弄過去。
“是啊,反正我不加入,你心裏是最高興的。”
零一怔,眼睛忽然瞪起來:“你居然對我用讀心術?!”
卿感到她的話哪裏不對,緩了一下才意識到她的口癖消失了,整句話來得生硬又幹脆,和她以往清淡孤高的性子格格不入。
“你實在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零氣到全身發抖,這個作為完全突破了她的底線,衝擊到了她自尊的設防。喬看她氣成這樣嚇了一跳,自己的脾氣倒忘了發出來。
冀還站著不動,默默回頭看著卿。
“不然呢?侵入你的大腦一點都不需要我費力,你就這麼點能耐吧,多難聽的話只會在腦子裏說,你以為我在乎你怎麼看我嗎?”卿笑盈盈地等著她過來,“你不過就是嫉妒我爹爹對我好咯。”
“有什麼好嫉妒的?你不過是隻養在籠子裡的鳥,給你吃的你就叫啊叫的,以為自己天大的本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好意思炫耀,到處施捨著你那點噁心的銅臭!你不就仗著有個貪汙斂財的父親?”零也是句句戳心,撿著她忍不下的說。
“我仗著他了呀,這就是我應得的,”卿雙手一攤飛揚跋扈,“呵,你說我是籠中鳥,我這不也飛出來了麼?‘脊椎’都是我家的地產,你在這地方有什麼資格跟我說本事?”
喬聽這話覺得好不是滋味:“小丫頭你別太過分。論本事我們零……”
冀一聲不發,安靜地站在卿的身後像一個擺設。
“是咯,她本事才大呢,”卿打斷喬的話,“在她這種天才眼裏我很可笑,以為我不用讀心術就看不出來?總是嫌棄我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又是口音不好聽,又是沒見過世面,又是沒有教養!零好乖好懂事哦,每次你一來,我的家庭教師都要說上好幾天汀爾零這樣、汀爾零那樣,可是我根本沒有參與任何社交圈子,我就算學得再多,我也根本不知道和別人交往起來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你每次都來說央京、說宴會、說你看過紙質書,你真了不起!”
“我就看不起你這種光有錢沒能耐的嬌小姐!就算再有錢,你也只是坐井觀天目光狹隘!出來了又怎麼樣,你還不是一無是處?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徹頭徹尾的惡人!!”零情緒激動,“你不就會跟他撒嬌求他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嗎,我之前都是爲了我母親和長寧鎮才忍著不和你起爭執,現在千絕港已經被全面封鎖,你再用你父親威脅別人呀?你看他能不能聽見你哭唧唧的祈求,跑來給你撐腰!”
卿也氣得雙頰透紅,眼淚馬上要滑出來了。但她又不想被零說中愛哭的毛病,仰起臉憋著淚。零顯然知道她是逃出來的,大概在和長寧鎮聯絡的時候也瞭解到一點狀況,而卿卻完全不知道父親的現況,這樣的話就顯得更加尖銳刺耳。卿怎麼會不清楚,她出逃以後澤爾森一定聯合著零的母親渧爾源在對千絕港嚴防死守。她不敢在這種時候去刺激父親脆弱的神經,但就算任性地聯絡上了,她也無法確認父親能夠打破其他人的封鎖,來到這裏保護她。卿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一逃,和父親之間還有沒有緩和的餘地。
兩人都維持著毫釐不讓的態度。
卿抹掉眼淚,強撐著不在乎的表情:“在我爹爹面前你從來都不敢兇我,現在終於都說出來了?”
“吾已經忍了汝太久,央京有權有勢的人家數不清,沒有一個後代能被教成汝這副樣子,連沒見過父母幾眼的艾妮都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零吵累了,語氣稍微有所減弱,口癖又回來了,“隨便使用讀心術也是汝父親教汝的嗎?在央京這是違法的。”
“央京、央京,又是央京,你在央京又有朋友又有父母,我有什麼啊?我孃親在我一生下來就死了,我爹爹天天就待在屋裏求神弄鬼的想要把她復活。我也天天只能待在冰宮,我從來就只有我爹爹。現在你有你母親當靠山了,你得意了吧?”卿捂著臉抽泣,“你到底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非要到‘脊椎’來?外面待得好好的,你又不是因為瘟疫,你到底因為什麼?”
零驟然感到臉上像是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著。
“因為……”她卡住,發不出正常的聲音,“吾父親他……是第一代基因庫的成員。”
冀在卿背後站了很久,沒有一點要幫忙講和的意思,喬全程對她拋來嫌惡的目光。卿這纔回過神發覺自己已經被這個所謂的“圈子”完全孤立了,但是冀的神色看起來非常冷漠,他本就事不關己,也無意袒護哪一方,卿幾乎確信他不是因為同情零才裝啞巴,而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第一代基因庫?”她想到了斯科特,想到了帕弗裡、血統和禁術,本能地感覺到了恐懼,可她還是不肯退縮,冷冷道,“那你別光拿個身份來壓我,你父親現在在哪呢?”
卿從來沒見過零的父親,那個傳聞中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的大學者汀爾克。
他這些年來,都在什麼地方?
零看起來極不情願應答,卿量她是虛張聲勢,立刻發動讀心術看看她到底有什麼可隱瞞。然而出手的瞬間卿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不合時宜的事,她再想收手已經晚了,零察覺到了她的讀取,灰色的眼睛直向她盯來。
更可怕的是她讀到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地迴盪在腦海裏。
零的髮梢像染上了靜電,紛紛飛揚起來。
“父親死了……他被我……殺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