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穩定連結
“你們一丘之貉罷了。”頂著一頭蒲公英般蓬鬆黑髮的男人冷笑著說。
他在桌前匆匆繞著圈子,雙手煩躁地調整著貼在耳廓內側的微小通訊裝置。他強迫般地要求高度一致,前後距離也要一樣,可是耳廓的形狀總是會讓其中一顆卡得不那麼對付,他越是調整得不合心意,就越來越煩躁。
但他還在強迫般地擺弄那個儀器,在屋裏來回走動。他的女兒正窩在辦公桌後低聲啜泣,面對怒火中燒的父親,眼中滿是驚恐。她的頭髮和父親一樣,彷彿隨時起著靜電般蓬鬆張斥。
小女孩的哭聲已經很剋制,但男人馬上便把注意力轉向她,厲聲呵斥起來:“別哭了!!”
小女孩憋住了哭聲,但眼淚掉得更加厲害。
“我兇著孩子?對沒有發育完全的幼體人類就是要嚴加管教,我和你們玩表面功夫的政客當然不一樣,哄著慣著保護什麼心理健康,簡直是自欺欺人!作為我的女兒,都已經九歲了,還不會把負面情緒轉移到讀書和研究上……好好好,九歲還是十歲這很重要嗎?我四歲就在研究院接受全封閉教育,零作為我的女兒早就應該在自己的領域鑽研忙碌,而不是這麼大了還在我的辦公室裏哭鼻子!”
“我沒盡到責任?呵,你真會推脫……你聽我……你給我聽清楚別打斷我說話!”
“你知不知道你說話一快口音就全是長寧腔那股魚腥味?我一句都不想聽下去!”
“我再問你一次,那件事你到底要不要做?別再說身不由己了,要是真跟棄原挑起什麼事端也是你們自找的——我當然不在央京!你以為我會蠢到待在那裏等著城警把我們都軟禁起來嗎?你作為母親的責任就是這樣是吧?把我和孩子都鎖在所謂‘安全的地方’,然後和澤爾森那個無恥的政客串通一氣在牌桌上出老千玩你們‘驚險的遊戲’——我跟你說,我汀爾克這輩子,就從來沒有妥協過你們這種人!”
“什麼?我不會把零留給你,我不會讓她以後和你一樣……我為什麼要把她送到研究院?我就是研究院!……我很冷靜,你不要再強調這個問題了,我現在完、完、全、全可以控制住我的異能。我說了——零和我在一起絕對安全,現在我們就動身,你的人敢來攔我,別怪我不客氣。”
“我怎麼不敢?……我要帶著零回‘脊椎’,離婚協議你籤不籤無所謂,張師士已經同意我住回去,咱們一刀兩斷,你和澤爾森……你們好自為之。”
男人終於如願解下耳廓裡那兩個貼片並把它們收進手環,他倉促整理著這身板正的行頭,把布料捋得看不見任何多餘的褶皺,回望一眼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辦公桌,纔算放心。他這次沒有再衝著小女孩大吼大叫,只是臉色鐵青地向她凝視。
“走了。”他招呼著小女孩。
小女孩非常聽話地迅速順應著他的命令,邊抹著眼淚邊忍住哭腔:“父親……您不要生氣了……我想見母親,她還在央京嗎……”
“她在哪裏和我們無關。”男人扯起她的手走向門外。
小女孩突然停下,用力向後躲避:“不,我不要去‘脊椎’!”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給我過來。”男人的話語冷淡而固執,他將小女孩拽向自己。小女孩卻和他一樣執拗,即便正被他拖著向門口滑,也不肯再聽從他的意願。
“我想回家……父親!父親!”小女孩拼命地搖頭,“你為什麼不喜歡那裏……?母親沒錯呀,我們不該離開央京……應該為大局著想……”
巴掌狠狠扇在她稚嫩的臉上,抽得她天旋地轉,尚未明白髮生了什麼便跌坐在地。
“這麼多年都跟著我生活,你怎麼還和她一模一樣?”男人的手顫抖著,他的神色頹然彷彿那一耳光是抽在了自己臉上,“你一個小孩,懂什麼叫大局……?渧爾家的人全都是那嘴臉,說著大局卻只顧私利,好些個野心家陰謀家,我竟然還幻想過她不一樣!”
他捂著臉蹲在小女孩面前,再張開手時眼圈紅得嚇人。
“對不起,對不起,零……我不該對你動手。”他不住地道歉,向小女孩伸出手去,試圖安撫她,但那孩子恐懼地躲開了。
她的眼神並不像害怕他懲罰自己,反而像在懼怕他本身。
男人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攤開手剋制住內心的慌張和愧疚:“零,你看,我現在情緒已經好多了,我已經不生氣了……再說這個異能……我訓練好多年了,放心、我完全可以控制。沒、沒有任何好擔心的。”
他看到小女孩沒有再躲,便試圖稍微靠近她。小女孩仍然恐懼著,大腦告訴她是安全的,她的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被耳光打得腫起的半邊臉隨著持續的抽噎而越發疼痛。男人好容易靠到近旁,想要將她摟進懷裏,女孩卻在接觸的一霎本能地對他發起抵抗。
熱浪的爆衝在瞬間吞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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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百無聊賴地撩著她那些開滿枝杈的髮梢,零也不拒絕,一味專注地慢慢走。
他們沿著螺旋的樓梯上行,每繞過一週,他們身邊的佈置都會完全變化成另一個場景,而且走著走著,連上行還是下行都不能確定了,剛剛樓梯邊還是通透的天井,這一會兒已經換成了一根刻著銘文的巨型青石柱。喬放過了零的頭髮,趴在樓梯扶欄上到處瞅這根柱子的頭尾在哪。
“它是從底部直通天頂的,和建築一體。”零也停下來,如果繼續前行而觸發空間轉換,他們就要和這個壯觀的景象告別了,“選擇石林中的一根石柱,從內部掏空,留下中心的部分,就是它。”
“幹嘛用的?”喬向外探著半個身子,也不怕掉出去。
“學界還沒有弄清楚,上面的字是古咒語,但不屬於巫族,”零又靠近看了看,“是西族語,吾只破譯了開篇部分,都是不知所指的形容詞堆砌,兩裔戰爭中沿海裔建造‘脊椎’的時候,怎麼會用內陸裔的西族語呢……”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了?”
“誰都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爸說上帝是全知全能的。”
“汝信嗎?”
“信吧,我們既然都不能確認上帝存不存在,那沒準兒他存在,而且啥都知道呢。”
零為他的邏輯所折服,竟然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快走吧,趁著還能在他們透過禁行令之前趕到。”零說著,拉起他繼續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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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路上都會是不穩定連結,卿從“秘密花園”出來之後,心理準備已經被強行拉高了好幾個階度。但是後面似乎並沒有發生太多的稀奇事,除了差點被一個所謂“風之穴”的寬闊深井吹得七零八落、踩著嵌在石壁中的一條蛟龍骨骸,在數百米的高空走獨木橋似的到處找突然崩潰掉的連結觸發點、經歷了一次能源轉換器對接失敗而導致的摸黑行走——且隨時擔心引路的冀會不會轉換人格把她丟下,而走出來以後冀才告訴她,那裏是個四處徘徊著靈體的萬人坑。除此之外,真的沒有發生什麼稀奇事。
“萬人坑?”卿態度蠻嚴肅地問。
“準確的說,應該是‘萬鬼坑’,這裏的屍骸全部都是吸血鬼。在當時的條件下,血族的屍體必須要燒燬才能真正阻止他們復活,自然的降解幾乎是不可能的。胭脂戰爭中死亡的血族數量驚人,焚燒消耗的時間和能量太大,又混雜著太多無名的人類屍體。‘門’之戰以前,那些屍體都是擺在露天圍場看守,以避免血族的漏網之魚經過一段時間的吸血後復活。”
冀說著,趁著這個機會盤坐下來休息。這一路他停得很少,雖然連結不穩,但每一區間路程不長,他的體力還能支援:“石林出現之後,隨著活著的血族被鎮壓在‘門’的下面,死亡的血族屍體也都不見了。直到建造‘脊椎’的時候,人們才發現這些屍體都被堆積到了一個石柱裡,而且這裏的勢能環境,居然可以將血族的靈體儲存並封閉起來。”
“我知道血族的靈體和我們人類的不太一樣,會隨著肉體的徹底毀滅而裂解,因此才說他們沒有靈魂,是魔鬼。”卿和他面對面坐下,“靈體、靈魂、精神、意識體,概念都差不太多。降靈術就是召喚意識體的方法,我爹爹一直都想用降靈術把我孃親復活。”
“但是意識體一旦離開人體,就會自由穿行於時間範疇,這麼超綱的東西,降靈術也能夠將它召喚回來嗎?”
“可以,但是勢人無法感知意識體,意識體沒有健康肉體的依託也不存在思維活動和任何感受能力。想要召喚它,只能依靠意識體之間無意識的自然吸引。”卿忽然想起來什麼,“意識的無意識,真玄是吧?巫族所謂的‘通靈’天賦,僅僅只是自然吸引能力略強罷了。但是聽聞,血族和棄人不但能夠感知意識體,而且一定程度上,還能夠分辨意識體之間的不同。”
“我大概明白渧爾元/首的想法了。巫族的時間咒,據說可以復原物質固有的因果形態——也就是可以把腐化的肉體恢復機能,而降靈術可以把穿梭在不同時空的意識體召喚回來。兩者合在一起,就能夠起死回生。”
“是的,這就是我爹爹的打算,讓我學會時間咒和降靈術,復活孃親。”
冀似乎懂了什麼,靜靜看著她。
“冰宮裏到處都是鏡子,因為爹爹相信棄原有種技術,可以用光學原理控制住意識體的遊走,將它拘束在具體的當下時空中。”卿說,“他並不知道究竟怎麼實現的,只知道可以利用映象。他希望將孃親的意識體儲存在冰宮,直到我學會時間咒。”
“既然時間咒能夠倒退時間,為何還需要單獨的降靈術呢?時間逆轉,意識體不就自動回覆了嗎?”
“這誰知道,我到現在還沒見過時間咒的咒文。”
卿說完想了想,道:“有時我在想,如果爹爹真的用鏡子將孃親留在冰宮裏了……我豈不是每天都和鬼魂在一起生活。”
冀覺得暫時不該再深入下去:“這件事我們下次再探討吧。”
“還有多久纔會到‘冢谷公園’?”卿拉拉他的指尖。
“前面是‘鏡屋’,之前我們路過‘風之穴’的時候連結出問題,把我們繞過了張師士的寢殿,倒是件好事。‘鏡屋’過去以後我們就要到禁行令開關了。”冀說著和她一起站起來。
“‘鏡屋’?”卿有種不祥的預感,再次握緊了冀的手。
“啊,不好意思,剛剛只是起身,居然已經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