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攻敵三策
若果說蘇綽是宇文泰的絕對智囊,那陳元康就是高歡的首席軍師,其武略甚至略高蘇綽一分。邙山一戰,若非他奇策迭出,勝敗猶未可知,可惜最後棋差一著,高歡還是選擇了放虎歸山。
從那一刻起,陳元康知道,高歡膽怯了,不可一世的雄主在一個文弱的書生面前心虛了,他第二次失望了,因為高歡的決定,變相地意指了自己不如蘇綽,寧願相信子虛烏有的伏兵,也不願相信自己絞盡腦汁的判斷。
邙山一戰,高歡勝了,可他卻輸了,不是輸給蘇綽,而是輸給了自己的主公,沒什麼比這樣的失敗更讓人難以接受。
坐著那個丰神俊朗卻又兩鬢生白的男人對面,注視著他抖索的雙掌中的密函迷惘出神,陳元康沉默了,蘇綽死了,十年鬥智,以他的失敗收尾。本該令人振奮的密函,此刻看來卻是那麼的刺眼,命運的嘲弄令他倍感失落。
而第一次失望源於八年前,八年前,司徒高敖曹亡於河陽,死因很可笑,河陽一戰,高敖曹“冒進”中伏,歸城時卻因太守高永樂與高敖曹有舊怨,關閉城門不讓他進城,以致神將白白亡命。
高永樂何許人也,乃是高歡子侄,因為高敖曹素來不敬高歡,且藐視朝中鮮卑文武,就連麾下兵將也是清一色的漢人,所以雙方一直鬧的很不愉快,只是攝於高敖曹勇武,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直到他全軍覆沒,身死河陽,纔算了結。
陳元康洞若觀火,只是礙於身份,無法明言,可在他看來,這事完全有迴旋的餘地,但高歡爲了所謂的大局,一意孤行,逞了一時之歡,卻留下更加無法收拾的局面,令他埋怨之餘,升起了一絲失望。
看著宇文泰蒸蒸日上,鮮卑與漢民日益同心同德,陳元康唯有徒自悲苦。
高歡緊緊攥著這封密函,心緒混亂而亢奮,甚至抑制不住而渾身顫抖,蘇綽死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令人欣喜。
他知道一統天下的道路崎嶇坎坷,卻沒有意料到會如此險峻,一個曾經不入眼的小人物漸漸壯大,直至長成了與他分庭抗禮並的巨擘,高歡如置身荊棘,寢食難安。
如今,為這棵巨擘不停施肥灑水的園丁赫然長辭,彷彿撥雲見日,讓高歡隱隱看到了萬里晴空,無數臣民沐浴聖光,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光景,多年來的苦難與蟄伏,即將得道豐厚的回報。
許久,高歡才平復怦然若轟的胸膛,把信箋小心翼翼的藏在胸襟中,擲地有聲道:“本相意要討伐宇文奸佞,長猷(陳元康字)意下如何?”
陳元康早已料到他會這麼說,說道:“或可一試。”
模稜兩可的回答令高歡有些不悅,乾脆道:“邙山一戰後,我軍元氣已大致恢復,黑瀨小兒瘠土民稀,必定仍是虛弱不堪,加之蘇綽一死,如再斬其一臂,何以或可之說?”
陳元康嘆了一聲,收攝心神,說道:“我軍屢次被險川惡水所阻,非人多就可成,再者,蘇綽雖死,唐謹尚在,此戰只怕仍在五五之數。”
高歡眉頭一緊,只覺得一股悶氣竄上頭頂,好半晌才嘆聲道:“長猷言重了,蘇綽尚且不是你的對手,區區唐謹何足道哉。”
陳元康猛然抬頭,驚詫的看著高歡。
他這樣說,代表承認了自己的過失,主上對臣下低三下四的認錯,令陳元康不得不動容。
匆匆起身,躬身深深一拜,正色道:“丞相廖贊,文無第一,在下雖不敢妄言必勝唐謹,但有三策可供丞相取用。”
高歡心頭一喜,扶起陳元康,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快快坐下,我洗耳恭聽。”
陳元康正襟危聲道:“上策是以不伐伐之。”
高歡不解道:“何意?”
陳元康定聲道:“丞相亦知,宇文泰之屬地,瘠土民稀,這些年來,我軍雖小敗幾場,但不日即可恢復,反觀宇文泰不然,每次動兵所耗錢糧,子民,對他而言都是天文數字,在下可以斷言,此刻宇文泰已山窮水盡,正巴不得與我軍決一死戰,妄想以山川險惡再度擊敗我王師,再竊數年喘息之機。
所以我們只需封鎖所有邊關隘口,禁止鹽,茶,米糧等物資販往宇文泰,再以厚禮致書梁帝,邀他一共封鎖宇文泰,並承諾共分關中之地,不出五年,宇文氏必按捺不住,主動出兵與我軍交戰,到那時,他無險可守,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宇文泰雙目精光炯射,好計!
衆所周知,關中一帶向來缺鹽,無論官方還是民間的食鹽基本都是依靠採購,江南自不必多說,物產豐沃,除了戰馬外幾乎一應俱全,除了江南,河東同樣產鹽之所,除了自家吃用外,幾乎七成都流往關中,只要梁帝沒糊塗到不想一統天下,就一定會同意封鎖宇文泰。
關中雖然也有些許井鹽,湖鹽,但斷難支援偌大的屬地,困他個三年五載,人人都飢面無力,到那時不用動兵也勝負已分。
不過轉念一想,若是禁止物資流往關中,也意味著放棄宇文泰的荷包,捨棄了大把的銀錢不說,己方這邊恐怕也很難跟那些權貴交代,畢竟多餘的東西纔會賣,賣不出去就只能閒置倉中,慢慢發黴,腐爛,白白浪費掉,他們豈肯罷休,不鬧出么蛾子纔怪!
見高歡舉棋不定的神色,陳元康猜出他在擔心什麼,肯定說道:“丞相不必多心,多餘的物資有的是地方處理,無論在內,還是在外。”
高歡一怔,連聲請道:“長猷快快道來。”
陳元康一字一句道:“止佛!”
高歡霎時大驚,“什麼?你要滅佛!這萬萬不可!”
陳元康目光驟冷,寒聲道:“有何不可!虛無縹緲的佛陀佔了太多的土地,浪費了太多的人力物力,把那些土地重新規劃,供官民取用,把那些好吃懶做的僧尼打回原形,用多餘的物資助他們重建家園,在下敢肯定,不出五年,我大魏將步入空前的繁盛!以錢生錢,介時再與蠕蠕,吐谷渾等地全面通商,豈不善哉。”
高歡斷然出聲道:“我知長猷字字無虛,但事太過重大,本相萬難為之。”
他太清楚自己的處境了,如今朝堂之中,有太多人借佛陀之名,行避稅斂財之實,如果行此計策,必定一發而動全身,介時會釀成什麼樣的後果,根本無法預料,甚至會大到他最難以承受。
陳元康急聲道:“丞相!你可知國中僧尼已愈百萬之衆,這是何等恐怖的數目,長此下去,我兵力民力如何壯大,所謂長痛不如短痛,丞相大權在握,不趁此良機剪出這惡瘤,更待何時?”
高歡深深嘆口氣,掙扎道:“長猷所言我豈有不知,但...唉,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處,再說,這些年兵荒馬亂,民心浮動,廟宇不是也安撫了人心麼,暫且擱置吧,可好?”
如此蒼白無力的辯解,令陳元康唉心不已,民心浮動,無非米糧不濟,缺衣少瓦,只要豐衣足食,何愁民心不安。換言之,只要有更多的浮財可圖,還怕那些權貴反目不成?丞相太過謹小慎微了...
可這些話也只能再心裏自訴自苦,陳元康無力地拱拱手,低道:“丞相...明鑑。”
高歡看出他大失所望,拍拍他的手背,強顏歡笑道:“罷了,說說中策吧。”
陳元康深吸一口氣,重新整理下心情,說道:“中策即戰!”
高歡立刻擺正身姿,問道:“如何戰?”
陳元康說道:“戰有戰法,以往我們過於求勝,求大勝,希望一舉殲滅宇文泰,現在想來,這是不對的。”
高歡劍眉一擰道:“為何不對?”
陳元康徐徐說道:“關中地勢險惡,一道險隘接著另一道險隘,速攻不可取,緩緩圖之又太慢,憑一己之力強攻只會徒增傷亡,不利久持,所以我們需要援兵!”
高歡頓時錯愕,“援兵?如今三國鼎立,我大魏處河東河南之所,已開國立朝,哪裏還有援兵可言?”
看陳元康含笑望著他,思忖片刻,驀然出聲道:“莫非你所指的援兵是梁國?”
陳元康朗聲笑道:“不錯不錯,正是梁國,敵我是相對,只要有好處可分,敵國亦可變作我方的援軍!”
“這...”
高歡頓時猶豫了。
封鎖邊境好說,畢竟不動刀槍,梁國地大,也能經得起自產自耗,但一旦要動了刀兵,恐怕蕭和尚就不會這麼大方了。
因為梁國與大魏可謂世仇,在宇文泰尚未分權時,雙方已經你拼我砍,死傷了無數名將,就連當年連陳慶之也是間接死於大魏之手,雙方的仇怨可謂不共戴天,要蕭和尚助自己抄刀砍宇文泰,怕是異想天開。蕭和尚最想看到的莫過於北方二人打的不可開交,血肉模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