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身隕
蘇綽從未見過宇文泰這麼強硬的姿態,凝視了片刻,含笑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呢,如今大魏蒸蒸日上,只要能渡過此次難關,一切都會逐漸明朗。唐謹乃奇才,柳敏亦是後進賢良,我死之後他們亦可助你成就大業。”
說到這裏,紅潤的面頰上血色疾褪,轉眼間蒼白如雪,就連呼吸都吐納著一蓬蓬的霜霧。
宇文泰心中止不住一陣心酸,淚水險些奪眶而出,抄起火鉗往火盆中不斷添夾著火炭,沙啞道:“你快說吧,我聽著呢。”
蘇綽手腳的僵麻已經開始蔓延到胸腹,可不知為何,此刻卻能感受到心臟劇烈的跳動,嘆口氣,說道:“調王思政鎮守荊州之後,按照所想,侯景必不敢妄動,但兵者未慮勝先思敗,若是侯景真的拼命,我們該當如何?”
宇文泰只覺一口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不假思索地敷衍道:“你已說過,抄他後路。”
蘇綽搖搖頭,“侯景乃當世名將,更有十萬大軍在手,若是回軍掩殺,王思政再是能打,僅憑區區萬餘兵馬縱然能出其不意佔得一時上風,也難以久持,終究還是會退守荊州,若是死戰不退,他這隻奇兵早晚會變成孤軍,到那時,荊州會白白落入敵手。”
宇文泰心亂如麻道:“只要能牽制於他,保潼關不失就足夠了。”
“不夠。”
蘇綽淡淡說道。
“為何?”
宇文泰問道。
蘇綽認真說道:“我之前所講都是建立在荊州不失的情況下,若是玉璧丟掉,弘農失守,王思政必會冒險進軍,這樣一來,荊州必失。”
宇文泰駭然變色,拍案道:“他敢!沒有本相軍令,他就敢擅自動兵,除非他不要腦袋了!”
蘇綽正聲道:“為何不敢?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若真到那般困境,以王思政之膽大,一定敢動兵,而且必會動兵。”
宇文泰想了想,昔年為保弘農不失,王思政連空城計都擺了出來,這是何等虎膽,蘇綽之猜想確實極有可能發生。
於是不解道:“那你為何還想著讓他駐守荊州,不若換成於謹?”
蘇綽笑道:“沒有必要,於謹已列柱國,暫時來講升無可升,既要提拔王思政,總得立下足以服眾之功,但為避免出現最壞的情況,所以...”
賣個關子,道:“你說該當如何?”
宇文泰闔上眼睛,把邊關形勢在腦中過了一遍,赫然出聲道:“梁國!致書蕭衍,邀他共分河南之地!”
蘇綽哈哈大笑,吐出一大蓬濃霧。
多年來,蕭大和尚一直忙於誦經拜佛,幾乎被東西兩大雄主所遺忘,驀然想起,倒還有些作用。
蘇綽再問:“那你覺得蕭大居士會出兵嗎?”
“這....”
宇文泰濃眉一卷,猶豫片刻,說道:“不好說,如果是我,那就坐視兩家打生打死,再擇情而定,不過蕭和尚不同常人,他的心思難以琢摩。”
坦白說,宇文泰並不把蕭衍放在眼裏,梁國在他手中,算是暴殄天物了。
蘇綽淡淡一笑,“如何擇情?”
宇文泰理所當然道:“我方大勝,則攻我荊州,高歡大勝,則攻取河南,若是不勝不敗,則按兵不動。”
當今三國鼎立,梁國居於南地,若想一統天下,自然效仿昔年孫權,宇文泰深諳此道,以此揣度蕭衍,倒也並無不妥,可蘇綽卻是搖了搖頭,顯然並不認同他的說法。
宇文泰濃眉一振,問道:“你的意思是?”
蘇綽面色愈發難看,彷彿變作無暇的寒冰,絲絲寒氣從周身毛孔中溢位,彷彿從浴桶中蒸騰而出。
身子已快到極限,可他的語調卻是波瀾不驚,笑道:“古人扶弱攻強是爲了作那最後的漁翁,但若全盤運在今時今日,卻是不妥。以此戰而言,就算我軍大勝,梁國趁機攻伐荊州,且不說能不能攻下,就算攻下了又能怎樣,潼關還是潼關,還在我們的掌中,他能守荊州到幾時?
反觀高歡則不然,河南乃是心腹之地,一旦失去,高歡將無險可守,身死只在旦夕之間,這也是他久久不敢緊逼侯景的原因,所以就算梁國趁火打劫,也必定是傾力攻取河南!”
宇文泰面上終於流露出第一絲愉悅的神色,問道:“那蕭和尚會動兵嗎?”
蘇綽搖搖頭,“很難說,八成是不會。但不管他如何做,我們這邊做好就行了,至於其他事,就交由其他人去辦吧。”
話音落下,蘇綽周身寒氣盡數噴發,整個人都被寒氣所籠罩,連面容都看不真切。
“令綽!別走!”
宇文泰大急之下竟用肉掌撥向寒煙,想把他從死亡的煙熅中拉出來,可剛一觸碰,便是砭骨之寒侵入掌心,雙掌剎那間佈滿悽霜。
蘇綽用出最後一絲力氣,把宇文泰推開,朗聲笑道:“宇文兄,在下先走一步,最後再求你一件事。”
宇文泰撕心裂肺地吼道:“你說,我什麼都答應你!”
蘇綽仰面望了望,笑道:“我兒蘇威,拜託了,拜託了!”
“你放心,我一定視威兒如己出。”
宇文泰幾近癲狂道。
可惜,蘇綽再也聽不到了。
寒煙墮散,徹骨森寒冷澆下,灼熱的火盆奄奄一息,當最後一點餘燼破滅,香灰斷落,隨寒風灑落案臺,很快,變作點點晶凝,在晦暗的屋閣中閃爍,逸淡的清風緩緩吹進,吹不散濃濃的悲靄,最後一同沉淪在謐密之中。
這年,蘇綽帶著未盡的夢想魂歸天地,這年,天下大亂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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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道上,樹木已經漸漸脫禿,片片敗葉隨風飄舞,只有為數不多的紅楓似火,為苦秋添色一分。
湛藍的天空上,白雲舒捲,幾行南雁振翅飛過,嘎嘎朗鳴,似惆悵,似別離。
沐浴在金風中,平安無心理會街攤的叫賣聲,任誰目睹一代賢者的隕落,哪怕素不相識,也難免生出蕭索之情,尤其是,他又要離開了,前往陌生的軍隊,與更加陌生的敵人廝殺。
這樣糟心的事情,讓他不知如何跟阮玉開口。
平安一顆心往下沉,阮玉看得出,也感覺的到,她明白,也能理解,因為人生在世,本就是一樁麻煩接著另一樁麻煩,習慣了也就好受了。
阮玉看看兩旁熱鬧的街道,出聲道:“我餓了,吃點東西吧。”
平安看了眼阮玉,沉默不語。
阮玉伸手捅捅平安腰間,歪過臉龐,笑道:“說話呀,我餓了。”
平安嘆口氣,浮起一絲僵硬的笑容,說道:“你餓不餓我還不知道麼,只是有件事不知該如何跟你開口。”
阮玉喫喫一笑,回道:“那你開不開口我還不知道麼?說吧,什麼時候走,要走哪,去幹什麼,一個字都別想騙我。”
平安指向前方一處茶樓,苦道:“好吧,我們去那裏說話。”
他至今布衣,煩心不過小民之煩,但身居高位者的煩心,就是不同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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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高府。
陳元康與高歡相對而坐,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