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最後的光陰
平安有些迷茫了,問道:“等等,還請大人說清楚些,你們又是什麼承諾?”
蘇綽明顯愣了一愣,隨後明悟,解釋道:“是這樣的,當初貴派與我主宇文氏定下盟約,若能助我主一統天下,即下詔宣佈,重立貴派為國教。”
平安擰眉,問道:“既然盟約已定,大人又何須問我,我可並非掌教”
蘇綽笑道:“照目前來看,一統天下或許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二代弟子中小友是最為年輕的,前程也最為遠大,所以掌教一職遲早會是你,只不過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先明後不爭,也省的日後麻煩。”
平安思忖片刻,無奈道:“好吧,若是在下有朝一日真成為天一道掌教,也請貴方遵守承諾。”
這事不容異意,至少當前來說,不容拒絕。
“那第二件事呢?”
平安問道。
蘇綽神色立正,“我死之後,高氏一定會大舉進攻玉璧,介時,我希望小友能助守將一臂之力。”
要打仗了?自己怎麼不知道,師兄也沒跟自己提呀...
其實這事常兮也不知曉,玉璧一事純屬蘇綽的預測,只不過他的預測往往會變成現實。
平安猶疑道:“這個...不是應該由掌門師兄來指派人手的嗎?”
蘇綽淡道:“你放心好了,常道長不會拒絕的,何況介時他另有要務在身,二代弟子中能抽身的只有小友一人,所以一切都拜託你了。”
平安從未接觸過大規模的戰爭,聽聞如此大事,不免心中打鼓,猶豫了一陣,硬著頭皮咬牙道:“在下自當盡力而爲!”
蘇綽笑道:“盡力就好,盡力就好。”
揮揮衣袖,“無事了,小友可以回去準備了。”
這就完了?平安愣怔,還以為蘇綽會跟他敘敘誤會,拉拉家常,不想三言兩語就結束了。也罷,既是合作,那就各有所需,越簡單越好,於是起身告退。
宇文泰無力地緩緩走進屋內,滿面頹萎,護惜備至的及胸美髯似乎都忘了浣拭,摻有一粒顯眼的米粒。
今天,是分外沉重的一天,他從未感到過如此疲憊,就算邙山一戰損兵折將,也能笑對諸君,稱不過小敗一場,他日捲土必雪此戰之恥,可在今天,他藏蘊在心中彷彿怦然決堤,涌向四肢百骸,壓得他透不過起來,甚至想哭。
今天,又是分外輕鬆的一天,他的朋友,他的兄弟要走了,煩惱,憂愁從此與他再無關係,卸下所有的重擔,安眠大地,萬幸的是,他會走的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
“自己是該為之悲,還是該為之喜?”
宇文泰悽愴地想道。
失魂落魄地坐在案臺前,麻木地看著那隻火盆,通紅的火光本來是給予人溫暖的,此刻卻暴射著令人寒悸的光芒。
蘇綽伸手在宇文泰的眼前揮撥幾下,問道:“丞相?將軍?兄臺?”
一連喚了幾聲,纔將他從彌亂喚醒。
宇文泰匆匆收拾下心情,倨促道:“哦哦,聽到了,談得如何?”
蘇綽笑眯眯地回道:“不好也不壞,幾日不見,小傢伙變得更加刁滑了,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勉強捉手,一個不小心也很容易溜出掌心。”
宇文泰微微皺眉,淡道:“那就是談不攏了。”
蘇綽稍一沉吟,說道:“那倒不是,術士終究不同常人,一向自命甚高慣了,朝廷對他們又始終是若即若離,難免有些隔閡,何況是初生牛犢,謹小慎微可以理解,若是他滿口逢迎,反倒叫我小視於他。”
宇文泰冷哼一聲,不悅道:“殘門敗道,架子還端得這麼大,難道本相這些年對他們還不夠好麼?有求必應不說,連弟子都允許拜官入朝了,還想叫本相怎樣?不知所謂!”
一談起正事,宇文泰總是會很快擺正位置,將所有雜念拋卻。
蘇綽泛起一絲笑容,把僵硬的雙腿攤直,從宇文泰身旁插過,笑道:“話不能這麼說,有得必有失,這些年,你交代下去的事,他們不一樣辦的漂漂亮亮麼,只要能助你一統天下,官位多的是,分潤出去幾個又有何不可。”
宇文泰忍不住問道:“那你呢?”
火光灼灼,煙索嫋嫋,一陣涼風從窗外吹進,紗幔隨風飄搖,盆中火星噼啪,迸出一點落在毫無痛感的膝蓋上,燎出一點焦洞。
蘇綽的笑容立僵,深深一揖,再度浮起笑容,說道:“人固有一死,在這紛亂的塵世中,能安然死去已是莫大的幸事了,何況我這百病纏身的殘軀,說來倒要感激不盡呢,呵呵...”
宇文泰注視著那張異常紅潤的面龐,欲言又止,埋下頭去,取出邊上的火鉗,往火盆中添些火炭,想讓它燒久些,旺些。
沉寂了須臾,蘇綽含笑道:“你不想聽聽為什麼我肯定高歡一定會攻打玉璧嗎?”
宇文泰心不在焉地撥拉著炭火,隨口回道:“你先前已說過了,我還記得。平隴一帶一馬平川,馬步軍極易部署,而過平隴,一定要經過玉璧,所以高歡勢必要拿下玉璧。”
蘇綽點點頭,笑道:“不錯,這是我之前的猜想,但是這些天來,我一直苦思冥想,進取關中之路弘農為最,那為何高歡一直對小小的玉璧念念不忘呢?”
宇文泰一愣,驀然停下手中動作,抬眼問道:“是啊,為何呢?”
一直疲於防守,確實容易忽略這個問題。
蘇綽伸指在香爐裡蘸了些爐灰,在案上簡單畫下一幅地圖,說道:“你看,這裏是豫西南,這裏是豫西,這裏纔是玉璧。”
宇文泰認真察看,回道:“豫西南多靠山,易守難攻,高歡定然不會再考慮這裏,豫西則是弘農,攻破弘農則可直取關中,高歡沒少花心思,所以我派王思政死守弘農,那玉璧呢?”
蘇綽再蘸些爐灰,畫下幾道河流,說道:“你再看,這是黃河,這是汾水,這是涑水,玉璧正在其中。”
宇文泰眉頭驟擰,經蘇綽幾筆畫下,頓時醒目,玉璧東南可控涑水河谷,為南北孔道;西北則可控汾河河谷,又為東西孔道,為是一處極具戰略價值的地帶。
於是讚道:“王思政當真不凡,奇才堪任柱國!”
蘇綽揶揄道:“可惜呀,他並非某人嫡系,又資歷尚淺,所以一直得不到晉升。”
宇文泰臉一紅,尷尬道:“這個...這個嘛,日後再議。別賣關子了,快說緣由。”
蘇綽面色立正,“因為高歡不放心一個人。”
“誰?”
宇文泰迫不及待地開口。
“侯景!”
蘇綽定聲。
“侯景?他不是高歡帳下大將嗎?”
宇文泰略顯驚詫。
蘇綽冷冷一笑,沉聲道:“太大了,大到已經快要自立門戶了。”
頓了一頓,解釋道:“侯景轉制河南多年,擁兵不下十萬眾,手下能征善戰者比之高歡絲毫不差,按照常理,若是他與河東之兵同心同德,何以屢屢敗戰才艱難奪下洛州?”
宇文泰立即明悟,“你的意思是侯景自恃兵多將廣,所以一直出工不出力,悄悄扯高歡的後腿?”
蘇綽笑道:“沒錯,十分明顯。所以我才肯定高歡一定會猛攻玉璧,讓侯景分兵攻取邵郡,如此一來,侯景就不得不出力,因為玉璧若失,弘農危亦,丞相為保玉璧,勢必要分兵救援。
邙山一戰,我軍元氣大傷,至今未能恢復,加之關內之兵不可輕調,那麼從哪裏調兵為好?自然就是弘農了,王思政鎮守弘農,手下尚有精兵萬餘,可弘農之兵若是調去馳援玉璧,城中必然空虛,這樣就給了侯景可趁之機,若是這樣侯景都攻不下,那他這個河南大都督也該做到頭了。”
宇文泰細思極恐,驚出一聲冷汗,若非蘇綽一席醒言,恐怕他真會調軍馳援玉璧,趕忙問道:“可玉璧守軍不過數千,若是不調弘農之兵,如何能抵禦高歡虎狼之師?”
蘇綽正聲道:“所以我們絕不能再被動防守,玉璧可以丟,丟了尚有弘農,弘農亦可以丟,丟了還有潼關,但河南之地高歡丟不起,丞相可以將王思政調往荊州(北荊州),東可虎視潁川,北可遏制侯景,若是侯景豁出性命攻打邵郡,繼而攻打弘農,王思政則斷他後路,亦可直逼潁川,叫他首尾難顧!”
宇文泰驚道:“好方略!”
轉聲又問道:“那弘農之兵調不調?”
蘇綽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道:“不調,若是真的守不住,調多少人去都是送死,只希望可以拖的長久些,時間一長,高歡勢必支援不住,這樣一來,又能為我方爭取至少五年光景,五年之後,五年之後再議吧...”
宇文泰雙拳緊攥,暗暗悲嘆,五年....他的兄弟今日就會身隕,何以再談五年...
蘇綽拍拍宇文泰的肩膀,調侃道:“我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將來事就留給將來人,省的你又藉故不提拔人家,這樣不好,哈哈...”
宇文泰看著那炷香,香已幾近焚近,忽然神色一凜,逼聲道:“不行!今日我一定要你把腦袋裏的都吐出來,不說完本相誓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