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平安身死
天朗氣清,碧空如洗,秋汛初至,日頭雖又圓又亮,但已沒有先前那般酷熱,一隊兵士配刀持矛在前開路,沿街走巷排好了圍觀的百姓,平安和伍法一人窩在一架囚車上,在喧鬧中慢慢駛向刑場。
這年頭砍頭雖不是什麼稀罕事,但在長安城中,還是鮮有出現的,蓋因吏治尚屬清明,百姓的日子也大致可活,當然了,能在此時此地仍被處以極刑,毫無疑問就是罪不容赦的惡徒。
百姓們紛紛交頭竊耳,他們已挎好了大籃小籃,裡面裝著一些爛菜葉子和臭蛋,不多,是從人不吃的餘糧里扣出來的,扔給家禽牲畜怕吃出病來,隨手丟棄又覺得可惜,此刻用來招呼這兩囚徒倒是正好,順便還能發,洩一下平日裏無處發,洩的積怨,一舉兩得。
“打,打...”,不知是哪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漢子高聲叫喚,頓時無數雜物鋪天蓋地地向囚車擲去。
平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自上了囚車就繼續假寐起來,全然沒有理會耳邊的喧囂,就連呼吸都四平八穩,好像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絡,伍法吃了一記悶刀,此刻兩眼木木,涎水橫流,若不是胸口還有起伏,保不準都被人認為肝膽驟裂,暴斃而亡了。
一顆臭蛋在空中滑出一道完美的弧形,穿過三指寬的囚欄,不偏不倚砸中平安的腦門。
臭蛋應聲碎裂,一股濃如稠漿,臭不可聞的黑褐色液體從額頭淌下,平安眉頭頓簇,微閉的雙瞼緩緩睜開,抬起手來撥掉粘在劉海上的蛋殼,這一動又攤上了麻煩。
往常最忌諱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通常作惡之人會認定你軟弱可欺,然後變本加厲的虐待你,而現在恰恰相反。伍法像一具死屍一般癱在囚籠,任人打罵,除了偶爾眨眨眼睛,被臭蛋糊了一頭一臉都巋然不動,自然丟之乏味,罵之無趣。
平安則不然,除了一身有模有樣,招惹眼紅的穿戴外,竟然還會“招架”,這讓怏怏不悅的百姓們找到了新的樂趣,頓時紛紛集火平安,一時間小小的囚籠變成了眾矢之的,菜葉如雲,臭蛋如潮,連押車的差役也在有意無意間遭了池魚之殃。
幸好騎著高頭大馬的行刑官看不下去了,連安撫帶呵斥,這才讓躁動的百姓稍稍收斂攻勢。
能管的平息不少,但還有不能管的。
車上掛滿了爛菜葉子,車下淌著令人作嘔的臭水,被車軲轆一軋,拖出兩行淺淺的臭水溝,再被秋風這麼一吹,頓時十里飄臭。聞風而來的蒼蠅們摻的不亦樂乎,平安被擾的不勝其煩,索性合上眼皮,默唸靜心經,任其自去吧。
行刑官收拾不了這些惹人煩的蒼鷹,只能吩咐手下,向沿街兩旁商鋪借桶取水,一路往囚籠上澆洗,這才驅散了不少惡濁。
歷來當衆行刑多是在東西市,一則便利,二則爲了殺一儆百,不過除了這兩處黃金地段,還有一些偏僻的行刑之所,“獨柳樹”就是其中之一。
“獨柳樹”是個樹名,也是個刑場,位於城西南隅。以前這裏是一片荒墳,墳上雜草蔓生,久而久之成了一片野地,後來有膽大之人犁平了這塊荒地,打算用作耕種,哪知這地頭除了野草瘋長,五穀蔬菜都不長,更奇特的是,不知何時竟冒出了獨一棵的“冢柳”,每到夜深風起,“沙沙”作響,猶如無數只鬼手撲朔,陰森恐怖。
曾有流言說,這是埋在這裏的陰鬼太多,無法投胎,聚在一起養成了這棵柳樹,雖然很多人對此嗤之以鼻,但總歸不太吉利,漸漸的,這裏也就無甚活人問津了。
今天這裏迎來了難得人潮,百十個百姓圍成一個大圈,對著緩緩駛近的囚車指指點點。
一個老頭對邊上的人低道:“小哥,知道那兩惡徒為啥要被領到這裏行刑不?”
那人隨口道:“廢話,當然是犯了大事才被拖到這鬼地方砍頭,其他小打小鬧的早就被釋放了。”
老農搖搖頭,嘆道:“可不止是這樣...我告訴你呀,這地邪著呢,凡是死在這頭的人,統統都作了那鬼柳的一片小葉,下不得地獄吃苦遭罪。”
那人翻翻白眼,鄙夷道:“你這老頭盡鬼扯,不下地獄遭罪還不好,這準是罪徒向差人們使錢了。”
老頭花須抖擻,低叱道:“你懂個屁,地獄都下不了還咋個投胎,咋個重新做人,我看差人是想讓這兩人永不超生,生生世世作那孤魂野鬼才對。”
那人咋舌道:“這話當真?”
老頭一挺彎駝的脊樑,傲然道:“自然當真,實話告訴你,老哥我祖上可是有名的風水先生,雖說到了我這輩失傳了七七八八,但這點小門小道還是看的懂的。”
那人信以為真,連忙攥住老頭的手腕,兩眼放光地說道:“老哥好本事啊,待會務必來舍下一敘,幫小弟看看家蔭吉凶。”
老頭捋須輕笑,“好說好說...”
囚車駛過身旁,平安恰巧聽到了這二人的交談,不禁撐開眼皮,斜過臉去,投以微笑。
他不懂風水,卻是見過鬼的,區區一棵柳樹就能讓人化作陰鬼的話,那遺留在客棧的異寶——“藻玉”可就真是幾塊破石頭了...
老頭見死囚竟然向自己微笑,臉色大變,連忙對那人說道:“快看,死到臨頭還麵露邪笑,必是陰鬼上身了,這囚徒必定永世不得翻身,大凶,大凶啊,我們還是速速離去,免得被邪祟牽連...”
那人狗屁不懂,被老頭的言語嚇得不輕,趕忙挽上他的腕口,匆匆離去了。
伍法已經神志模糊,知覺盡失,被差役拖出囚車,同平安一樣按跪在孤柳下,兩位精壯的劊子手立於他們身後,掌中鋼刀斜在肩頭,閃閃奪命的光亮。
行刑官抬眼望望晴空,默唸一聲:“午時已到!”
起身攤開一帛絲絹,冷酷地大聲念道:“罪徒伍法,結夥七盤山,荼毒數年,殺掠過往商旅一十有九,罪不容赦,斬!”
令下,劊子手大喝一聲,寒光掠過,一個好大的頭顱落下,血泉沖天而起,無頭的身軀倒地,身子抽搐幾下,挺著了雙腿。
百姓中一陣叫好。
行刑官再攤開一帛絲絹,朗聲念道:“罪徒沈平安,敵國奸佞,妄圖刺殺朝廷柱樑,毀社稷禍蒼生,罪大惡極,斬!”
令下,平安露出一抹惆悵,輕輕嘆了一聲,閉上眼睛。
耳邊風響,刀光再起,百姓的叫好聲漸漸模糊。
一聲洞徹天際的鷹鳴響起,還有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大哥!”
行刑官頓時心頭一緊,呼喊道:“什麼人!”
差役們紛紛橫矛,警戒地四下張望起來,百姓也跟著四下東張西望,尋找聲源。
可是這兩道清晰的聲響彷彿是幻聽,根本無跡可尋。
片刻後,一切如故,行刑官長舒一口氣,本以為是有人劫法場,不想卻是虛驚一場,只是那兩聲音腔著實古怪,但見百姓的騷動,絕非是幻聽,難道此處真有陰鬼作祟?
想到這裏,行刑官不由心頭髮憷,看看那兩具無頭猶自冒紅的屍體,心想既已了事,還是快快脫身吧,於是大聲說道:“罪徒已經伏法,都散了吧。”說罷匆匆領著差役們離去了。
百姓們樂子尋完,又乍逢怪誕,見官人拔腿便走,也紛紛魚散,生怕沾惹上什麼穢氣。
兩具無頭的軀體曝屍柳下,血水泊泊流淌,很快染紅了大地,很快也填進野鴉野狗的肚囊。
至於剛纔那兩聲驚嘯,難道真的是諸人的幻聽嗎?
不是!
百丈長空,蠱雕的寬闊的脊背上坐著三男一女,一位鬚髮半白得道人死死按住阮玉肩頭,掌背篆紋飄旋,鎖住她體內暴虐的,即將衝涌迸發的元氣。
阮玉墨發狂揚,兩頰熱淚橫流,卻是動彈不得,甚至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她是多麼渴望衝身下去挽救那個墨點,可是肩頭的一隻肉掌卻像鐵鉗一般箍緊了她周身的每一處,讓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中所愛身死當場。
道人眉頭緊鎖,遙望著橫屍血流處,心頭總覺得不對勁,卻是看不出個究竟,終於緩緩開口說道:“小友勿要急躁,老道敢斷言令夫未死,只是不知為何,下方百丈之內突然氣場陡轉,連大地都朦朧晦暗。”
邊上的趙邇期也瞧的真切,那鋼刀眼看就要斬到平安的後頸,可是不知為何突然停頓了一剎,接著氣場疾變,變得不可捉摸,然後刀鋒才劃過脖頸,之後便看到平安人頭滾落,只是這詭異的氣場並未就此消散,依舊長留,好像...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矮下身子,湊在阮玉身前,趙邇期笑道:“傻丫頭,葛老頭說的沒錯,我也覺得安小子未死,只是下邊太古怪了,貿然現身,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阮玉淚眼婆娑地看著趙邇期,抽噎道:“趙叔...你是不是在騙我,我親眼看到大哥死了...”
趙邇期舉起三根手指,嚴肅道:“口誤,我對天發誓,安小子絕對沒死,你放心好了!”
這時,蠱雕忽然窺出了什麼,兩隻碩大的鷹瞳驟亮,頂上彎角迸射出奪目的光彩,巨翅煽振,一聲興奮得長鳴,向那棵“冢柳”俯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