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人之將死
平安立時坐起身來,他認識的人多是市井之輩,不然便是得道修真,二者涇渭分明,但像這種十惡不赦的死囚也是一種獨特的極端,本來是不願搭理這種惡徒的,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也是死到臨頭了,索性搭個腔,權當同時天涯末路人吧。
腕上縛靈鎖,踝口絕靈鏈,都是匠人特意為修士所打造的,極為不便,只能把茅草胡亂編成一束草枝,把欄前酒肉一一推送過去。
伍法蹲了半年又髒又臭的苦牢,平日裏盡是泔水餿飯,活得跟豬狗無異,臨死前才嗅到一絲絲酒肉的氣息,只是那麼一點點哪夠他填飽肚皮,但見對門的小子好像心如死灰,全無食慾,這才厚顏無恥得向平安討要。
本以為會被奚落一凡,畢竟都是死囚,誰也不比誰腦袋大,哪知這小子竟然真給,自己殺人越貨十五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熱心腸”的同行,連聲恭維道:“兄弟好人吶,老哥在此多謝啦。”說著也不客氣,兩手又撕扒起酒肉來。
平安笑笑,張了張嘴巴,又黯然閉上,剛剛想好的話語不知為何在開腔前一秒突然統統忘光了,只好倚在牢門上,繼續砌詞。
伍法看出平安興致怏怏,以為他是貪生怕死,一邊大口朵頤,一邊含糊不清地開導道:“小兄弟,老哥是個粗人,不會說什麼漂亮話,只是覺得呀,咱都淪落到這地步了,還不如早死早超生。你都算是比較走運了,才進門兩三天就要問斬,哪像我,在這關了足足大半年,過的那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是真該偷著樂纔對。”
臉色微變,平安斜著面孔說道:“老兄是在取笑我麼?”
伍法“哈哈”大笑,唾沫星子橫飛,露出一口黑漆漆的髒牙,說道:“我哪敢啊,看兄弟身上的那幾副明晃晃的掛件,就知絕非等閒之輩。”
平安微微一愣,淡淡說道:“老兄好眼力。”
自己鎖鐐看似與尋常無異,但若是仔細察看,就會發現上面紋有繁複的絕靈法陣,內裡還鑲有細密的鋼針,只要自己敢運氣,針頭就會瞬間刺穿自己手腳的筋脈,輕則截斷內息運轉,重則當場反噬身亡。
看似狠辣,其實只是爲了讓修行者無法掙脫,這還要多虧常兮的面子,換作其他像平安這麼危險的人物,最穩妥方法的就是穿其琵琶骨,就算是大羅神仙也得任人宰割。
伍法那張黑如鍋底的面孔揚了揚,傲然道:“那是,老哥我殺人越貨十餘年,手下跟著混飯吃的弟兄過百人,哪個心腸黑,哪個手段辣,哪個又是外強中乾的窩邊草,我一清二楚。”
頓了一頓,語氣略帶低沉,“只可惜到頭來還是被那豬油蒙心的小子給賣了,不然吶還能逍遙快活十來年...”
既然心如明鏡為何還被鎖在這裏領死?平安冷冷一笑,他最痛恨的就是貪官汙吏,其次便是這等殺人不眨眼的匪徒,正要出言譏諷,又想到自己好像也是身被十惡不赦的罪名,哪有資格譏笑別人,轉口說道:“可以理解。”
酒肉很快又啃了個精光,伍法吮吸著指尖的油膩,瞟了平安幾眼,慢吞吞地說道:“看兄弟這身皮相,再瞧瞧這身打扮,應該不是同道中人,不知兄弟是哪路的神仙,得罪了哪家的惡鬼?”
平安輕飄飄地吐道:“只是不小心許下了承諾,之後不小心失了手,逃遁未果後又不小心被關進了這裏。”
伍法兩眼發矇,哪來這麼多不小心,是心虛膽顫吧...
只是人家剛剛賞了自己飽飯吃,不好明著開口,一邊仔細打量平安,長的人模人樣,又細皮嫩肉的,再結合之前的話語,稍一琢磨,於是大膽且委婉地說道:“難道兄弟是採花的蜜客?”
平安氣得打了個哆嗦,轉頭狠瞪著伍法,破口大罵道:“放你,孃的屁!老爺我哪點像採花賊!”
伍法猛地一震,這白麪小子的目光好凌厲,好像一把刀子當頭朝自己劈來,有些退縮地說道:“呀,是老哥口誤,兄弟見諒...那兄弟到底是淌哪條山水的?”
生氣也是動氣的一種,鋼針扎的平安手腳生疼,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平息下胸中燥怒,淡淡說道:“刺殺宇文泰”
伍法登時兩眼發直,喉嚨裡咕嚕了一陣,聲音是迸擠出來的,“兄弟...你...你說什麼?”
平安重複道:“刺殺宇文泰。”
伍法“咕咚”一聲嚥了好大一口口水,原以為這小白臉是某位臭名昭著的採花賊,進了這死牢羞於啓齒,所以才悶悶不言,哪知人家纔是真正的兇徒,自己這一身人命官司與之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伍法毫不懷疑這小白臉的真偽,底氣不由弱了幾分,小心問道:“兄弟既然有如此膽氣,為何現在悶悶不樂,難道是爲了先前大意失手而自責?”
平安寂然無語,過了一會,好像嘆了一聲,低低說道:“夜深了,睡了。”
遠邊火炬漸弱,死牢中更顯陰沉,四周的黑暗,仿如潮水般緩緩的侵擴過來,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匯聚在腦海中,隨著呼吸一幕幕浮現。
平安努力回想過往,傾聽自己的心跳,讓聲息不被黑暗所吞沒,可越是這樣,越是焦躁,不免低啐了一口,暗暗苦道:“這等死的滋味可真叫人難熬,也不知自己死後小玉能不能安然脫身,不然做鬼也不能放過那些人!”
黑暗中,均勻的呼嚕聲聲猛然粗重起來,伍法怪叫一聲,翻身撲騰起來,驚慌失措地叫嚷道:“有鬼...有鬼啊!”
平安霍然睜眼,他是見過鬼的,聞聲不由自主的也四下張望起來,只是眼前伸手不見五指,自己又被禁氣,全然感覺不到陰邪之氣,只得開口幫腔道:“哪來的鬼,我怎麼看不到,你不要瞎叫喚了,還省點力氣飽飽睡上一覺吧。再說,等天明瞭腦袋一掉,你我都是鬼,怕什麼?”
對面牢籠中傳來了劇烈得踢踏聲,還有一陣拍門聲,伍法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叫道:“真的有鬼,剛剛就圍著我轉悠...我親眼看到了,他們就是被我殺的一家三口,滿臉都是血,滿身都是刀口...來人吶,有鬼呀!”
“原來是心鬼,呵呵...”,平安聳聳肩,心中默唸道。
任他叫嚷的再兇,外頭始終無人應答。
平安可以想象的到,對面那個看似無法無天的兇徒像受驚的兔子般上躥下跳的模樣,也可以想象到三個幻想的厲鬼圍著他打轉,伸出尖銳的五指,口齒大張的找他索命的情景,當初那個賭鬼就是被生生嚇死的...
恐懼是會傳染的,但此刻的恐懼卻沒有蔓延,反而讓平安心靜了不少。
不知叫喊了多久,興許是累了,伍法頹然倒地,戰戰兢兢地出聲道:“兄弟...兄弟,你還在嗎?”
平安挪了挪身子,發出一點聲響,又沒好氣的地道:“廢話,不在這裏,難道插翅高飛了不成。”
伍法哭喪著說道:“兄弟,最後一夜了,我長這麼大還沒跟人掏過心窩子,今夜就跟你敞懷一夜可好。”
平安懶散道:“說吧說吧,我聽著呢...”說完閉上雙眼,假寐起來。
伍法唉嘆一聲,說道:“想當年...”
“想當年”之後,平安一個字都沒聽到,他太累了,已經幾天幾夜沒閤眼,經過剛纔一番鬧騰,又意外的平靜後,疲意迅速涌上,很快便進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又是一陣更加嘈亂的哭叫聲響起,平安立刻被驚醒。
揉揉惺忪的眼皮,原來不知何時進來了四個帶刀的差役,此刻正站起門前,想必是天已大亮了,他們是來領人去法場行刑的。
伍法蜷縮在草堆中,手腳打顫,牙口崩打,原本黑漆漆的麪皮竟然慘白到了無一絲血色,哭著叫著乞求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說著竟猛然撲向其中一個差役。
平安本以為他是要臨死反撲,哪知他卻是一頭跪下,雙手環住差役的小腿,額頭猛磕,歇斯底里地叫道:“差大爺,我還藏著許多金銀財寶,你放我一條生路,我全都給你...”
平安忍不住嗤笑,原以為殺人為業者,即使末路也當存有一絲絲膽氣,哪知竟如此不堪,徒增笑料。
差役厭惡的一腳踢翻伍法,刀鞘狠狠劈在他的腦門,一聲慘嚎,醜態百出的鬧劇戛然而止,邊上差役立刻插身上前,左右夾扯著伍法的雙腳,拖著他橫出獄門。
那差役扭過身來,看了看平安,面無表情的說道:“你不想臨死前再吃頓打吧。”
平安站起身來,扭了扭僵硬的脖頸,緩緩吐了口氣,聲音很輕,也很冷,“不勞幾位費心,我自己會走。”
差役皮笑肉不動的翹翹嘴,“那最好。”
叮叮噹噹的鎖鐐聲漸漸遠去,死牢的大門緩緩閉合,死牢中,再無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