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無話可說
平安兩眼迷茫,不知老和尚話為何意,難道他想與自己來一場佛道之爭?但轉念稍思,似乎又沒這個必要...
凝眸片刻後,說道:“晚輩不知大師意指何處,是天一道的興衰,還是其他教派。”
延明合掌作禮,笑道:“不論天一道還是其他,說到底都份屬道家,同根同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平安笑笑,的確如此,先有天師道沒落,後有天一道沉寂,再後來上清派也被迫封山,還在山下立起一座恥辱的佛塔,以表心聲,道門還真就是多災多難。
笑了笑,說道:“晚輩洗耳恭聽。”
延明合掌念道:“憑心而論,道家眼界,格局,放眼古今,鮮有教派可出其左右,而其中俊傑,更有經天緯地之才,太過久遠的不論,張子房,鄧道公,諸葛孔明,寇真人,陶真人俱是開國功勳,山林隱士更是多不勝數,可總是衰長而盛短,為何?”
頓了頓,嘆道:“蓋因道門從開始便是尋天問地,期間感天悟地,待出山便是知天曉地。”
平安愣愣,神采奕奕道:“這很好啊,有什麼不妥麼?”
這些先輩都是曠世奇才,神仙一般的人物,平安雖“誤入”道門,此刻也頗覺得面上有光。
延明同笑,說道:“小友已入了門牆,有名師大能指點,當然覺得妥當,對於芸芸眾生來說,道門玄之一字太過艱深,甚至可以說是苛刻。”
平安略帶不悅,說道:“大師言重了吧。”
延明見平安面色生恙,輕拂衣袖,笑道:“貧僧別無他意,小友不必介懷,且聽貧僧細細道來。”
吐出一口渾氣,解釋道:“道家尋得是天地,求得是長生,但對於尋常百姓來講,天地二字實在有過遙遠,至於長生,衣食尚且捉襟,何談長生,唯有高門子弟或是天賦異稟之人才有資格追求,不知小友同意否?”
說著笑吟吟的看向平安。
平安沉思良久,說道:“大師此言有些道理。”
飯都吃不飽,還求什麼長生,就連自己都是爲了一口活命的飯食才拜師入門的,而尋常人都在為生活奔波,為一家老小打轉,哪有閒情逸致去名山大川潛修,說不得剛一進山,就餵了兇禽猛獸了。
何況道家要練氣,單此一點就拒絕了九成九的人,天師道看似人多勢眾,但也是數百年積累下的子弟。
至於道家長生與佛門輪迴,毫無疑問後者更容易讓百姓接受,這輩子混不行就多做善事,下輩子投好胎,下輩子不行就等等下下輩子,總有趕上的時候。而長生呢,一條路走到底,是黑是白,是苦是福都得挺著,不挺也得挺。
延明點點頭,又笑道:“其二,貧僧已說了,道門高士一旦出山,便多有經天緯地之才,改天換地之能,就拿這造反一事論吧,沙門謀反,短則數月,長則一年,必被撲滅,而道門可不得了...”
平安立刻插道:“大師是指漢末的黃巾之亂?”
延明搖搖頭,接道:“黃巾雖是盛大,但不過數年就被撲滅了,在晉朝時,天師道道徒李特,李雄父子率眾舉義,歷經六世四十七年,才被東晉大將恆溫所滅;多年後,天師道教徒孫恩又一次舉旗造反,短短几日之內便聚集了十萬之眾,孫恩死後,他的妹夫盧循又堅持鬥爭近十年。”
平安瞠目,吸了一口冷氣,驚道:“這麼久!”
延明感嘆道:“由此可想,若是寇真人,陶真人他們舉眾反叛,天下間何人可制?”
平安苦笑,李特,孫恩他是沒見過,大賢良師張角也只有耳聞,但張天師可是親眼目睹,且不說兵法戰策如何,單單那身通天徹地的術法就沒幾人能與之抗衡。
當然,天地都悟到那種程度,御人自然不在話下。反觀沙門造反,看似頻繁,其實根本掀不起多大風浪,覆手之間即可剿滅。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延明所意,一者為萬命,二者為上命,前者不明,後者又處處提防,能長盛不衰纔是怪事...
沉忖一陣後,平安問道:“可在下聽聞,早前佛道之爭,道門屢屢敗陣,這又是為何?”
延明笑笑,不欲明言,指著平安問道:“你是你嗎?”
平安指著自己,不明所以道:“我當然是我。”
延明又道:“當世間所有人都忘卻你時,你還是你嗎?”
平安一怔,吱吱咕咕道:“這個....”
不等細想,延明立刻在平安腦殼上敲了一響指,笑道:“你真的是你嗎?”
平安本是聰慧之人,沉思片刻,腦際靈光連閃,明白了延明的話外之意,抱拳施禮,當即回敲在他的腦門,反問道:“是我打的你嗎?”
延明撫須讚道:“不錯不錯,學的真快。”
接著面色莊重,說道:“恕貧僧妄言,不論修心還是練術,除了為己,更是爲了造福蒼生。老和尚德薄才疏,於世起不了什麼大用,只能勉力為之,施一碗熱粥,治一位病患,但求無愧於心,總好過無所事事,或編撰一些與人於世都無甚功用的經文要強百倍。”
平安灑然暢笑,說道:“大師倒是開朗之人,也不怕搶了自己飯碗,晚輩曾有幸結識張天師,大師言談倒是與天師前輩有幾分相似。”
延明爽聲長笑,謙虛道:“哎...豈敢豈敢,貧道無用之人豈敢與天師相提並論。”
平安起身,躬身深拜,鄭重道:“晚輩受教了。”
延明扶他坐下,抬頭望望天色,星移斗轉,那輪皎月更顯得鮮明奪目,面色一正,說道:“說正事吧,小友是否想讓貧僧送屋裏的公子出去?”
平安不欲隱瞞,旋即回道:“正是,他若是留在此地,必遭殺生之禍,還望大師慈悲,可以送他離開。”
延明暗暗歎息,言談之間,他已窺出平安為人,無論他怎麼勸解,都是不會捨棄屋中那人的,只能惋惜道:“貧僧可以答應,但無法送出長安,不知小友在城中是否有可信之人。”
平安輕舒一口氣,不奢望送出城外,能安全送出寺外都已經算祖上積厚德,墳頭冒青煙了,而且延明也冒了極大的風險,一個不慎,風聲洩露,便會寺毀人亡。
感激地說道:“多謝大師慈悲,晚輩在城中有一相識之人,此刻正在‘如賓樓’安身,只要大師能把人送到一位叫田崇翰的人處即可。”
“相識之人?為何不是想熟之人,或許只是心直口快罷了...”
延明略一沉思,定聲道:“此事不難,每日亥時時分,寺中僧人都會去鎮上採買,或有劣質瓜果蔬菜退還店家,介時將那位小友藏身其中,再會座下弟子以贈禮為名,施寺中田產回敬香客,可保萬無一失。”
平安大喜過望,說道:“萬謝大師。”
延明擺手笑道:“小事一樁,貧僧明日就咐人辦下,小友不必掛懷,只是...望小友好自珍重。”
終究心有不忍,提了一句。
心知他的善意,但這一別,怕是...
平安強顏歡笑道:“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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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限轉瞬即至,平安沒有再與延明和尚相見,走時也沒有與他打招呼,依舊飛簷走壁,悄然離去。
站在遠方,注目回望,院中炊煙裊裊,林木蔥蘢,祥和一片,彷彿從未到過此處,平安躬身一拜,毅然回頭。
樹蔭下,一處孤零零的矮舍兀立,說是茶鋪,卻一個客人都沒有,甚至乾淨到連擺設都沒一張。盛夏的日頭好似遺忘了這裏,呈現出一種冬日的蒼涼。
慢慢走了過去,只見兩扇店門緊緊關閉,舉手排擊一下問環,裡面悄無聲息。
平安略一沉吟,再叩店門,問道:“有人在嗎?”
話音剛落,但聞吱呀一聲,兩扇店門突然大開,一聲冷調傳出,“進來。”
平安挺身進入,隨後立即插上屋門。
鋪子裡略顯昏暗,幾張八仙桌,幾張高腳凳碼的整整齊齊,居中站著一位背身老者,正是等候在此的常兮。
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恭恭敬敬的禮道:“拜見師兄。”
雖然只是剛剛相認,但禮就是禮,該行的還是要行,何況,他違逆了。
常兮轉過身來,張開微瞌的雙眼,寒芒陡閃,有意無意的瞟了一眼平安的身後,淡道:“人呢?”
平安再行一禮,輕聲回道:“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你放走的?”
“是。”
一問一答,簡明扼要。
常兮猛然一停,平安驚悸。
凜冽的寒風突揚,從周身散開,刮在四壁上沙沙作響,陰森恐怖之感襲上。
平安心頭寒意暴漲,雙拳緊攥,無意間運起了元氣。
寒風陡然息止,常兮轉過身去,冰冷道:“師弟,你讓我很失望。”
平安後頭一堵,躬身拜下,艱難道:“對不起,叫師兄失望了。”
沉默了良久,常兮才緩緩吐道:“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