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月夜閒談
延明只是看了平安一眼便望向窗外,幽靜的竹舍,幽靜的黃昏。
殘陽依山,稠林披金,夜風飄拂,曚影婆娑,耳畔傳來輕輕的沙沙聲,掛起一絲微笑,再晚些,這裏纔會更加寧靜。
平安沒有催促,這個笑吟吟的老和尚雖然沒有半點修為,卻彷彿在哪一剎那堪破了他的心思,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此刻,更像在問天,問地,或在求證自己。
過了好一陣子,延明才轉過身來,神情釋然,笑道:“小友有難,我輩出家人本該施以援手,不過...”
平安心頭猛地一揪。
延明又接著說道:“不過暮色已至,貧僧還需做完晚課纔有空閒,這樣吧,如果小友尚有餘力,不妨靜候一兩個時辰,亥時左右,貧僧必到此商議,如何?”
平安頓時長舒一口氣,拱手欠身道:“也好,那在下就先謝過大師了。”
延明擺擺衣袖,笑呵呵的說道:“不打緊不打緊,小友暫且安歇,貧僧告退。”
說罷雙手合十,回禮離去。
平安回到榻前,看著不省人事的劉昭然,輕輕嘆了一口氣,給他蓋好被子,默默走到屋外。
倚身竹階,望天邊霞雲舒捲,赤紅交輝,思緒亦隨翻滾的鱗光急轉。
想到了逝去的母親,想到了上清山的各位前輩,雲錦山的張天師和趙邇期,還想到遊鳴山李鳴竹這對活寶,愛惹是生非的陶承,以及阮玉。
一別數月,不知他們過的如何,上清山是不是還在封山,趙邇期是不是還執著在蠱雕身上,那對活寶是不是還是天天吵架,陶承五蘊劍法應當練得十分精熟了吧。
同時阮玉那墨發如波,銀絲如瀑的模樣也不停的展現在他腦海。
想起阮玉,平安心有不禁泛起漣漪。
她的一顰一笑和涓涓情意,無時不刻撫慰著自己,若是沒有她,恐怕自己早已自暴自棄了吧。
“唉...”平安無奈的暗歎一聲,喃喃自語道:“可如今卻成了一個無處安身的孤魂野鬼,也不知還能不能再相見....”
收起憂心,疲憊感漸漸涌上,平安緩緩閉上眼瞳,不知不覺,陷入睡夢。
再一睜眼,已是深夜,明月已然攀起。
眺目皎月,沐浴銀輝,平安露齒一笑,脫口輕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呵呵,不想小友身具奇術外,也頗具風雅。”
月光下,延明老和尚正踣月沿徑朝這邊走來。
平安急忙起身,撲理下衣衫,抱拳禮道:“見過大師,請大師進屋詳談。”
延明走來,合掌還禮,笑道:“不必不必,涼風颯颯,月色正濃,當時秉月夜談的好時候。”
說著在竹階上與平安毗鄰而坐。
平安也明白,此時萬籟俱寂,又地處幽僻,回不回屋都一樣,當即開口道:“我想請大師...”
剛一開口,就被延明揮袖截斷,笑吟吟地說道:“不忙,待貧僧先確認一件事後,再商議其他。”
平安點點頭,說道:“大師請講。”
延明沉吟了一陣,問道:“講經臺禮,宇文丞相遇刺,是否與小友有關。”
平安神色驟變,但瞬息之間,又立時平靜下來,平靜道:“不瞞大師,在下就是刺客之一。”
延明心中早已瞭然,喧了一聲佛號,笑容不減,“小友當真磊落,快人快語,一點都不遮掩,貧僧欽佩萬分。”
平安驚訝道:“大師,你...”
延明雙手置膝,笑道:“小友是想問貧僧身為魏人,為何要犯在旁,卻無動於衷。是嗎?”
平安點點頭。
延明灑然說道:“其實貧僧已經解釋過了,貧僧身為半分修為,得罪不起常先生,自然也開罪不起小友,其二嘛,貧僧看小友不是個奸險兇惡之徒,但不明白小友為何身為天一道人,卻要殺自家大帥,所以纔有此一問。”
平安苦嘆道:“這個...其實說來話長,怎麼說呢,在下不是魏人,而是梁人,而且在下也是剛剛纔與常兮師兄相認,此間曲折,實在一言難盡...”
延明會意,不作多問,附和道:“原來如此,國之一字,將敵我分明,老和尚雖是出家人,但也明白敵我之間,你殺我,我殺你再正常不過了,只是小友這一出手,卻使得自家難堪,徒惹外人嗤笑,實屬不智啊。”
平安有苦難言,清秀得臉龐覆上艱難的神情,低沉道:“唉...實不相瞞,我已分不清誰是自家人,誰又是外人了...”
延明灑然大笑,笑完,神色立正,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友真乃福厚之人,年紀輕輕就已入道,羨煞旁人。”
平安兩眼一抹黑,自個心亂如麻,都快成睜眼瞎了,他反而說自己入道了,這是何意?
正欲開口詢問,延明立刻打斷,“小友不必問,貧僧也不可說,日後自明。”
又是不可說,哪來那麼多不可說,這些老頭子,就愛故弄玄虛...平安好氣又好笑地腹誹道。
僵冷的氣氛被輕飄飄帶過,延明一笑,轉口說道:“說來貧僧與你們天一道早年還有一段緣分呢。”
平安一愣,好奇道:“當真?”
延明輕撫長鬚,回憶道:“貧僧可謂是看著大魏由盛轉衰,從一統走向分立的,當然,天一道作為昔年的國教,雖然有很多內情不甚瞭解,但近些年的事蹟貧僧卻是略知一二。”
平安正襟危坐,請道:“晚輩洗耳恭聽。”
延明點點頭,惆悵道:“自天輔真人駕鶴之後,天一道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之後便銷聲匿跡二十餘載。延興年間,沙門慧隱舉眾謀反,太和年間沙門法秀舉事,之後沙門司馬惠再次起事,天一道門人都不曾現身,直至延昌年間,沙門劉僧紹起兵幽州,自稱什麼淨居國明法王,天一道人的身影隱約可見。”
平安皺皺眉,不解道:“為什麼造反的都是佛門中人?”
延明一怔,嘴角微微搐動,俏皮道:“那些年和尚們不吃齋,葷腥入腹,心腸自然也就長歪了,就想著爭權奪利,所以造反比較頻繁...”
平安似懂非懂的眨眨眼,“哦?這還跟吃食有關係?”
延明輕咳幾聲,掩飾尷尬之色,淡道:“不可說不可說...”
繼續道:“劉僧紹起兵失敗後一年,爆發了大魏迄今為止最大的沙門叛亂——‘大乘教’,頭目為沙門法慶,自號大乘,奉呂妞為教主,言‘新佛出世,除去眾魔”,燒寺院,焚經像,殺僧尼’,最盛時擁兵十萬,屢屢擊敗大魏軍隊,而那時,天一道人的身影才真正顯於人前,首領之二就有常兮常遠二位先生。”
平安不禁問道:“這支叛軍竟如此強悍?”
延明點點頭,鄭重道:“確實強悍,雖說被及時撲滅,但對大魏造成的破壞卻是無法估量,據傳言,法慶背後就有梁帝蕭衍的身影,真假與否,貧僧不得而知,但大乘教起於梁,亂於魏,卻是不爭的事實。”
平安暗忖,這麼說來,蕭衍大和尚當初的的確確是一方雄主,就連一方強國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只是再看今朝,實在令人惋嘆不已...
又問道:“對了,大師,您不是說與天一道有一段緣分麼,是什麼?”
延明面上一紅,說道:“說來慚愧,貧僧年輕時曾誤打誤撞,闖進了天一道的道場,早已對天一道秘術如雷貫耳,當時便請求常先生收入門下,只是常先生斷言貧僧天資魯鈍,學一百年也踏不進門檻,所以被喝出牆外,無奈,貧僧只得轉修佛法...”
原來如此,聞言,平安心內覺得頗為好笑,但不形於色,略略點頭不語。
延明感嘆道:“常先生是對的,貧僧真的天資平平。”
平安見他神色略苦,出聲安慰道:“大師不必傷懷,不能練氣不代表不能成佛。”
延明望著天空皎白,含笑說道:“小友好意貧僧心謝,不過成仙跟成佛其實是一樣,道門練氣,佛門積念,連積都積不了,何談成佛,只能秉身持己,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罷了。”
平安一愣,不解道:“不對吧,晚輩聽說佛門也有練氣的。”
指指屋內,說道:“裡面那個就是修習佛門術法的。”
延明搖搖頭,否定道:“小友說笑了,練氣之說從來都是道門所有,佛門哪來的練氣,就算有,也是自漢傳入中土之後漸漸引申的。”
平安稍一思忖,也明白了。
佛教傳入中土已又數百年之久,爲了紮根生存,汲取道家儒家的精華在所難免,當然,爲了與外來教派抗衡,道家儒家也會相應的汲取各家的精華,反哺自己,這不足為奇。
延明見平安若有所思,笑笑,又說道:“小友,你可知道家不乏奇才高士,卻為何總是傳世稀少,門人凋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