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師兄的忠告
平安視線低垂,不作搭腔。
廕庇下,他拔起一棵嫩草,慢慢把草莖繞在指尖,青草的香氣絲絲竄進鼻腔,徐徐輕風拂過面頰,掠亂了髮絲,吹飄了他凌亂,髒破的衣衫,酸甜苦辣群集齊涌。
常兮周身的寒氣盡數收斂,確保不會外洩一絲一毫,靜靜注視著這個沉默的男子,過了一會,輕聲道:“為什麼不說話?”
平安沉吟半晌,這才把停止擺弄青草,依舊沒有抬頭,淡淡回道:“不知該說什麼。”
常兮目光盯注著他,不肯移動分毫,低聲道:“我覺得你應該有很多話要對我說纔對。”
“比如呢?”
平安壓抑道。
“比如重歸師門的喜悅,比如刺殺失敗的懊惱,更比如在這窮途末路時,你應該求我念在同門之誼上,放你一馬。”
常兮輕描淡寫的說著,倚在身後的樹腳下,雙手壓膝,那雙手不像尋常老人一樣粗糙,淨白如玉。
平安緩緩搖頭,“既然窮途末路,那求與不求又有何區別?”
“不試試怎麼知道?”
常兮勾起嘴角,揚眉笑道。
稀疏的日光透著葉隙打在他略顯懶散的身上,有些別樣的色彩。
從常兮開口之初,平安便感到一種由衷地惶恐和不安,並非怕死,而是一種極度陌生的忐忑,讓自己不敢就面對這個老者,不斷尋找著該以何種姿態正視他,正視自己。
深深嘆息一聲,平安閉上眼睛,無所謂的擺擺手,對倚而坐,淡道:“算了,現在你是兵,我是賊,不想說這些沒用的,你現在要不想殺我,那就說點別的吧。”
常兮展顏一笑,暗暗點頭,天一道的弟子就應該有這份骨氣,隨即正色道:“我剛纔給常遠號過脈了,就是和你交手的那位,他傷的很重,很有可能修為大跌,甚至折壽。”
平安面無表情,不痛不癢的說道:“那又如何?”
常兮提高了幾分音調,說道:“他也是你的師兄。”
平安睜開眼睛,一對眸子透著林隙,盯著天上雲端,平靜道:“劉昭然也是我的朋友,就是被他偷襲的那個。”
“你...”
常兮正要發火,很快又壓下火去。
他明白,平安與天一道之間的感情並不深厚,甚至說毫無感情可言,唯一的牽絆或許只有自己那位芩師叔,再說,師兄弟剛剛相識,也不想讓彼此間產生更大的隔閡。
隨即開口,輕輕嘆道:“可是你分明早就知道了他是你的同門,何必下那麼重的手。”
常遠說見過平安,還當面指認了出來,那就說明二人早有會面,他應該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師門,即使這樣還狠下殺手,這點讓常兮有些忿忿。
平安輕拍肋間,那裏還陣陣刺痛,說道:“臨敵交戰,生死繫於一線,哪敢留手,何況你也看到了,他修為比我高出何止一籌,若是不全力以赴,恐怕我和我的朋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換作是你,你有心思顧及那些嗎?”
常兮明顯一愣,這麼說好像也沒什麼問題,何況這小子臨危不亂,用區區一張土幔符就死裏逃生,還重創了師弟,這份隨機應變,至少自己做不到,不禁暗贊,芩師叔真是收了一個好徒弟...
轉口問道:“一別數十年,芩師叔身體還好嗎?”
平安旋即傾身,驚訝道:“幾十年不見,難道師傅沒有回來嗎?”
常兮一皺眉,答道:“芩師叔自離開後,從未回過師門,若是回來,我這邊不可能沒有訊息。”
平安看他的神情不似作假,立刻思緒翻涌,奇怪,師傅既然沒回北方,那又是去了何處...
常兮見他凝思,想到師傅曾說會一位老友,現在看來,八九不離十就是師叔了。只是此刻耽誤不得,遲則生變,插聲打斷,問道:“別想這些了,師叔功參造化,他想走想留無人可攔,想回來了,自然會回來,正事要緊。”
平安一抬頭,“什麼正事?”
常兮定聲道:“刺殺丞相,挾持蘇家公子,你闖了這麼大的禍,如今無法收場,這還不是正事?”
平安一揚脖,剛毅浮面,淡淡說道:“那又如何,他是神仙佛陀,動不得嗎?再說不想做都做了,悔無可悔,還怕他秋後算賬不成!”
聽他話裏有話,似乎是被迫為之,不由變色,陰沉道:“有人脅迫於你,是誰?”
平安悽然一笑,笑得十分蕭索,阮玉的音容笑貌在腦中盪漾,不知這些日子她還好嗎...
嘆息道:“武陵王,蕭紀,既欠著人家人情,又有朋友被他脅持,不得不為。”
說得很公道,沒有絲毫添油加醋。
常兮頓噎,梁國的勢力錯綜複雜,他們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江南一帶,西蜀那邊連附屬的陰平都有些脫離掌控了,且不說門人願不願意為這個新來的“小師叔”出力,就算肯,也定會死傷無數,或許還徒勞無功。
思量一番,決定繞過這個難纏的問題,正聲道:“丞相已明言,要我天一道給交代,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就算我不動手,也會有數之不盡的暗衛捉拿你們,所以這個交代你們一定要給。”
宇文泰確實不同於人,只要有利,一丁點錯誤也會拿來大作文章,常兮當然知道丞相是藉故拿捏自己,只是現在寄人籬下,不得不從,何況,高歡並不見得比宇文泰和善。至於大梁,從不在他的考略範圍,梁帝太昏庸了。
平安淡淡望著常兮,淡淡說道:“怎樣的交代?”
常兮撇了一眼遠邊,說道:“把那個小子交給我,我就可以保...”
“不可能!”
平安表情僵窒,不等他說完,立刻揮手掐斷。
常兮神情嚴酷道:“這是唯一的方法,容不得商量。”
平安低沉道:“若是賣友求生,我還有何面目苟且於,何況我是梁人,豈能投效敵國!”
常兮目光陡然銳利,陰冷道:“你也別忘了,你可是天一道的弟子,學的是天一道的術法!”
平安毫不退讓,雙目如刃,堅定地說道:“正因為我是天一道的弟子,豈能幹出這等齷齪下作的行徑辱沒師門,這沒得商量,你若是不拿我,那就速速離開吧,任憑它狂風驟雨,我一力接下就是了!”
這話好像一把刀子,正中常兮的心臟,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臉色更顯蒼白冷硬。
齊遠非他所殺,但卻因他而死,若非他遲遲不肯救援,執意放餌遠釣,齊遠也不會飽受摧殘而死,常遠師弟也不會痛失愛徒發瘋。
這種行徑算不算出賣呢,常兮認為是算的。所以他沒有資格指責平安,只是靜靜凝視著他,過了好一會,纔打破僵局,用一種沉緩的語調說道:
“我不管你是梁人魏人,漢人胡人,只要入了天一道的門,你就應該以光耀門楣為己任,而不是拘泥於這些旁枝末節,你我師兄弟相識相認委實不易,蕭紀那邊我會盡量想辦法。”
緩緩起身,環顧下四下花草樹木,嘆道:“淨業寺確實別有良景,只是不可久留,我最多能拖延一天時間,無論你想通想不通,後日正午前,你都必須到外邊的涼茶鋪給我答覆,好自為之...”
說罷縱身飄遠。
平安不再回答,沒有起身相送,甚至連目光都未偏轉,只看著那身下三寸方圓,寂然無聲。
良久,平安才起身,拍拍身上草屑,回到劉昭然那邊。
劉昭然已經入睡了,兩眼緊閉,眉峰微起,睡夢中也在飽受傷痛折磨,輕輕掀開衣襟,胸前傷痕不再滲血,只是那記掌印變得烏黑腫脹,儼然傷及肺腑。
平安看著他憔悴的面容,揮指點住了他的睡穴,孤坐一旁,暗歎:“不能再等了,必須要儘快療傷。”
正當他打算挾持一兩個僧人,詢問寺院裏哪裏有療傷之所時,不遠處傳來一聲稚嫩地輕呼,“裏邊有人嗎?”
聞聲,平安心頭一緊,尋音飛掠過去,立在一根高枝上,低頭一瞧,原來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和尚,正墊著腳尖,探頭探腦地向這邊走來。
小和尚見無人出聲,又開口呼道:“裡面沒人嗎?小僧是主持派來接應你們的。”
除了風吹鳥鳴,還是一片寧靜。
小和尚不由搔搔光潔如鏡的頭皮,小嘴一噘,嘟囔道:“怎麼沒人,主持明明說有人的呀,難道大人也愛撒謊?”
平安稍一琢磨,猜測道:“可能自己在飯堂偷菜暴露了行跡,只是別人怎麼會知道自己藏身此地,難道師兄轉頭就出賣了自己?可為何通知的卻是和尚而非官兵...”
帶著疑問,平安飄身落在小和尚身後,擰眉說道:“小和尚,你找我?”
小和尚乍聞身後有人,被驚了一大跳,猛打了一串哆嗦,回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平安幾眼,怯聲怯氣的回道:“如果林中還有別人,可能不是,如果林中沒有別人,那就是施主無疑了。”
平安見他好像被自己給嚇著了,眉頭舒展,柔聲問道:“那是我無疑了,只是你知道主持為何找我嗎?”
小和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回道:“小僧不知,施主還是當面詢問主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