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血厄 六
蕭捴隻字不吐,一雙眼睛在平安身上緊緊轉動著。
平安拱手埋頭,心肝“撲通撲通”的亂顫,肝膽也快繃黃了,面上卻依然神色自若,身形八方不動。
劉昭然欲言又止,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腦汁瘋絞,隨時準備化解僵局。
最泰然的反倒是阮玉,水色的眸子左搖右閃,太守這個顯赫的身份並沒有給她帶來絲毫壓力,皇帝的親兒子都見過了,皇帝的外甥也就毛毛雨了,興許還不如廚堂的飯食上心呢。
在這異乎尋常的氣氛之中,蕭捴終於開口了,輕輕拍了幾下平安的肩膀,笑道:“後生可畏,勇氣可嘉。”
劉昭然輕籲一口灼氣,微笑重浮面上。
目光一轉,把手令遞迴劉昭然手中,蕭捴說道:“聽主簿說,你們有要事稟報,說來聽聽。”
劉昭然面色立正,說道:“是這樣的大人...”
三人你一嘴我一嘴的把活屍的事情述復給他,蕭捴的神色從開始的淡然,逐漸變的越來越凝重,到最後,陰沉的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已完全肯定了事情的嚴重性,正欲思慮解決之策,目光終於停在了地上那口麻袋上,愣道:“咦,這裏麵裝的不會就是那依爾達吧。”
劉昭然定聲道:“正是,大人請推開些。”說著彎腰解開麻袋,露出一張清秀的,略顯蒼白的面龐。
三人這次沒有封住依爾達的五覺,他在口袋裏把眾人的交談聽的一清二楚,只是沒有出聲罷了,此刻露出身形,深吸一口氣,淡淡說道:“草民依爾達,見過太守大人,恕草民有恙在身,不能行禮。”
蕭捴一愣,本以為他是個傲慢無禮的野漢,不想竟禮數有加。
在任何一個年代,都有嚮往漢人生活的異族,也有隻為侵城略地蠻人,依爾達屬於前者。在部落沒有災厄之前,他已立志要將族人帶出山谷,去漢人的城鎮中生活了。
雖然這有違祖訓,但山裏實在太苦,太悶了,外面的生活是那麼多姿多彩,鎮上的每一個物件都是那麼精緻,每一樣飯菜都令人垂涎,他自心底生出羨慕,他想讓族人過那樣的日子。
可惜一場血禍,全成了奢望。
蕭捴心頭好感驟起,虛虛一扶,微笑道:“壯士有禮了,快快起身坐下吧。”
依爾達正欲作答,劉昭然目中閃過一絲警惕,插步上前,說道:“且慢,大人,還是先讓依爾達為您演示一下不死之身吧。”
蕭捴好生詫異,說道:“如何演示?”
劉昭然淡淡說道:“當然是捅幾刀子,以示我等所言非虛了。”
聞言,蕭捴的面色立時凜冽,略帶慍怒道:“這,不好吧。”
蕭捴知道劉昭然在想什麼,或許他的念頭很多,很複雜,也不乏出於對自己的保護,但蕭捴還是有些不悅。
蜀地歸漢已經有許多年了,但時至今日,還是有許多的漢人發自心底的鄙夷異族,認為他們與禽獸無異,這也是之前蜀地頻頻起亂的原因之一。
而他生活在遍地異族的川蜀之地已有十多年,爲了治理好這片亂土,已知的,每一個族落的風俗都深深烙在他的腦海中,職權在內,他亦會大開方便之門,叫漢人與之通婚,通商,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半個異族。
日久天長下,纔有了川蜀今日的繁華。
劉昭然的提議,讓蕭捴覺得他是在割自己子民的血肉,破壞好不容易建立的情誼。
其實他有一半誤會了劉昭然,劉昭然並不討厭異族人,他只是討厭殘害百姓的妖魔鬼怪罷了。
劉昭然收起謙卑,毫無懼色的與蕭捴對視,不鹹不淡的說道:“沒什麼不好的,眼見為實,侯爺應該對將士們負責。”
出於造福一方,他會對蕭捴以禮相敬,但若要講尊卑,論地位,甚至談實力,他大可越過蕭捴,直接去找武陵王蕭紀稟明,來這裏,只是因為離的最近。
一時,針尖對上了麥芒。
依爾達嘆口氣,“也好,那就先看看吧,看看心裏有底。”
劉昭然轉過身來,沒有因為依爾達的作和就另眼相看,把手伸在平安身前,淡漠道:“劍”。
平安怔怔的望著依爾達,半晌勸道:“算了吧,太守大人都相信了。”
劉昭然面色倏變,移目過去,皺聲道:“平安,給我劍。”
平安無奈,他怎會因為一個依爾達而壞了兩人的情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劍遞去。
蕭捴好生有氣,只是因為劉昭然地位不凡,沒有當場發作,冷冷地盯著他。
“且慢。”
阮玉突然出聲。
劉昭然微微一愣,溫聲道:“怎麼了?”
阮玉細道:“劉大哥,他先前已血氣衰竭,若是此刻再捅幾劍,怕是會橫屍當場,不如先喂他一碗血的吧。”
“這...”
劉昭然稍一琢磨,覺得有理,但若要喂人血,他是肯定不願的,不是怕依爾達反水,而是仁義禮法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依爾達向阮玉投去感激的目光,轉頭對劉昭然說道:“我不喝人血的,給我一碗牲畜的血就好,什麼都行。”
不等劉昭然開口,蕭捴立刻搶聲喚道:“來人。”
門外的侍從立刻進屋,看見劉昭然持劍而立,面色大變,正要拔刀,蕭捴揮揮手,示意不要緊張,平靜道:“休要驚慌,叫膳人放一碗雞血,要快。”
侍從置若罔聞,雙目銳視劉昭然。
蕭捴見他一動不動,頓時竄起一股無名火,上前一巴掌甩在侍從臉上,喝道:“你聾了?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侍從這才欠身行禮,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不多時,侍從便捧著一碗腥衝的雞血回來,交到依爾達手上,又不苟言笑的站在蕭捴身側。
依爾達一口飲盡下,隨意擦擦嘴角的血漬,感覺渾身氣力恢復不少,從地上站起身來。
劉昭然二話不說,當胸一劍刺了個通透,隨後迅速抽劍,接著連刺三劍,劍劍都是穿胸貫腹,卻一滴鮮血都未流出。
在蕭捴驚駭的目光中,那血肉之軀好似變成了和不爛的麪糰,猙獰的傷口揉揉捏捏便自行恢復了。只是依爾達剛起潤色的面龐立刻又變的一片悽色,萎靡不振的癱坐下來。
劉昭然不以為意,把劍還給平安,鄭重道:“大人,這就是不死之身,若要殺之,唯有梟其首,或耗盡其精血。我們需要的是精銳,真正的精銳,雖九死猶未退的那種!”
蕭捴被驚的面無人色,吶吶不語,他確實被嚇到了,不只是他,就連一旁忠心護主的侍從也被驚的麵露苦色,他一萬個確信,沒人能面不改色的跟這樣的怪物對陣。
好半響,蕭捴纔回過身來,苦澀道:“此事太過駭人,本官需要稟呈王爺方能行事,這樣吧,你們先去客房暫歇幾日,待我訊息吧。”
說罷也不管眾人意見如何,叫侍從領他們去客房休息了,順便讓他去府庫領一百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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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後掩著一簾珠錦,掀開便是內堂,準確的說是一間書房。
書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有舊時竹卷,亦有紙質文冊,但全都儲存完好,一塵不染,顯然,主人對此十分上心。
王僧略靜靜的站在書案前,目不轉睛的看著案上新著的一副字帖,上面寫著一首詩文。
“欲避新枝滑,還向故巢飛。今朝聽聲喜,家信必應歸。”這是昔年武陵王所作的《詠鵲》。
字帖筆若雲煙,卻略顯滄桑,武陵王蕭紀是個習武之人,即使思鄉望憶,筆力亦應鏗鏘有力,它應當是蕭捴所書的。
蕭捴神色匆匆的趕進來,一把就挽上王僧略的袖籠,急聲道:“王兄,你聽見了吧,這妖禍橫行可如何是好?”
王僧略神色淡然,宛如一潭幽泉,波瀾不驚的笑道:“侯爺莫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了。想當年我們初到川蜀,如處蠻荒,那是何等的窘境,不一樣走過來了麼,小小邪祟又豈能比肩人禍。”
蕭捴心思大動,見他泰然自若,霎時明悟了,想必王僧略就是專程為此而來的。
假裝嗔怪道:“你呀你,既然早早得知此禍,為何不先通知我一聲,害我在惶惶一場。”
王僧略神色不變,輕輕搖頭,淡道:“非是在下隱瞞侯爺,而是時機未到,不瞞侯爺,眼下我胸中亦無良策,只能靜觀其變。”
蕭捴大驚失色,他本以為王僧略胸有成竹,豈料他也是一籌莫展,但一想他往日的作風,猶不甘心的問道:“事從緊急,你可千萬莫要再誆騙我,當真無一點良策?”
王僧略點點頭,定聲道:“暫時還無良策,不過你放心,我們只需多撐幾日,援手就會到了。”
蕭捴懸著的心肝這才稍稍安下,又問道:“好吧,那我即可整備兵馬,隨時出兵!”
王僧略卻輕輕擺擺手,淡淡一笑,說道:“不急,不急,現在出兵,不妥,等時候到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