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隔閡
傅沉雲走在最後,澹臺望舒淡淡地叫住了他,道:“傅愛卿,大帳晉見。”說罷,抬腿先走了出去。
傅沉雲領了命,待他出了門,自己跟在了後面,瞧見了不遠處的一個身影,張張口叫了半生,“雪……”
他多麼想在這個時候叫上一遍她的名字,兩個人之間的身份饒是太過於生疏。就算是心裏有這樣的想法還是不能夠付諸於行動。
兩人離得不遠,賀雪歸又是有心關注他的一舉一動,聽見這半截話頭,便轉過了身來,這下傅沉雲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不能裝作沒看到,只得硬著頭皮,緩緩走上前去。
賀雪歸平靜地站在原處,看著他神色淡然,只是眼中炙熱的火焰倒是看得他心中一跳,她不先開口說話,只等著他來起話頭。
傅沉雲籠罩在她炙熱十足卻又柔意沁涼的目光裡,喉頭十分乾澀,兩人對面而立,不知頓了多久,傅沉雲聲音乾澀,卻是問了一句沒頭沒腦地話來,“你果真那般想?便是溫肅世子也不行?”
賀雪歸併不知曉澹臺望舒“恐嚇”他的那些話,得了這些話自是莫名其妙,聽他問溫肅世子,便知曉他是知道了,便是知道了又何妨,自己定然是不會願意,低聲嘆了一嘆道:“王命難違。”
傅沉雲遽然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裏又是憐惜又是不忍又是難捨,自然是將她這話當做了,如果太后真的要將溫肅世子與她指成一對,她勢必是要投身佛門,斷了旁的念想了。
他這心中如沸油翻騰,咕嘟嘟地翻個不停,又是燙得他一顆心無所適從,他眼中情緒變了又變,只看得賀雪歸詫異萬分,一臉的莫名。翻了數遭之後,傅沉雲低聲嘆道:“我知道了。”說罷,便轉身而去。
賀雪歸立在原地,看著他逃命般的背影風中凌亂,卻是不知道他心中知道什麼了。
踏進澹臺望舒的大帳,澹臺望舒已是等著他的模樣,他上前拱手行禮,卻被澹臺望舒抬手製止,道:“今夜並無君臣,朕倒是要謝你一謝,幫了朕這樣大的忙。”
傅沉雲忙拱手道:“微臣是皇上的臣子,皇上吩咐微臣做什麼,臣不敢違抗聖命。”
澹臺望舒走下御案,拍了拍他的肩膀,泛出笑意來,道:“朕要你做的這一件事,卻並無關江山社稷,只是爲了保護朕想保護的人罷了。”
傅沉雲並不明所以,只得沉默不應聲,澹臺望舒轉頭四顧了一眼,道:“朕今夜想喝些酒,此處很是不便,傅愛卿便為朕尋個地方吧。”
傅沉雲愣怔了片刻,抬頭看澹臺望舒的表情,並不像是玩笑,垂眉思索了一番,道:“若是皇上不嫌棄,微臣倒是有個地方,可以對月暢飲。”
澹臺望舒笑道:“好,就依你。”說著,轉身回了內帳,著了身常服,隨著他一同出去。
傅沉雲雖不明白澹臺望舒要出什麼么蛾子,但畢竟是皇命所在。便讓他先隱在暗處,自己回帳中尋了些下酒菜和酒來,出門欲走,卻聽見身後一聲喚,“大人,你去哪裏?”
他轉過了頭來,面色平淡,“我出去喝會兒酒,一會兒就回來,莫在意我。”
那兵卒應了,待他走遠了,才向着身邊的人,揚了揚眉,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瞧見了吧,大人這是想公主殿下,想的魂不守舍,寢食難安了,罷了罷了,便由著他喝一回悶酒吧,回了京,哥幾個再帶他一同去妙玉坊散一散心,也就過去了。”
那人點頭稱是,傅沉雲並沒有在意這身後的竊竊私語,只拿了東西,帶著澹臺望舒一同躲過了眾人視線,卻往著營地外走去了。
澹臺望舒一點擔憂的神色也沒有,信步跟著他一同走了出去,便到了林邊的一處,卻聽見溪水淙淙,樹枝橫斜,夜霧淡彌,卻彷彿那一條玉帶一般的溪流之上,籠著一層白紗一般,影影綽綽,很是迷人。
那岸邊,正正是一顆碩大的原木樹墩子,已有些年月,那旁邊卻冒著四個小的木墩子,倒像一套天然的圓木桌凳。
傅沉雲回身,恭敬有禮地答道:“皇上,這是微臣前來檢視圍場情形之時所發覺,按皇上的意思,此處可滿意?”
澹臺望舒浮起了笑意來,甚是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很好,朕很滿意。”
傅沉雲將那帶了的酒罈子和下酒菜往那桌面上一擺,道了聲請,澹臺望舒一撩袍擺,甚是灑脫地坐了下來。見他坐下,傅沉雲才矮身坐了。
澹臺望舒伸手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面上頓時揭去了這一白日和晚上偽裝的神色來,釋然了不少,低聲道:“傅沉雲,你可明瞭朕今日此舉的用意?”
傅沉雲搖頭只作不知,道:“微臣不知。”
澹臺望舒搖頭笑了一笑,連飲了兩杯後又道:“那你可覺得朕這是昏君所為?”
傅沉雲急忙收斂容色,莊重嚴肅地道:“微臣不敢。”
澹臺望舒歪頭瞧了他一會兒,漫出笑意來,道:“你是不敢想還是不敢說?”
傅沉雲沉眉思索了一會兒,道:“皇上心思,臣等不敢揣摩。只是今夜之事,也是禁軍兄弟幾個的願望,他們個個都有真性情,雖然在皇上近前侍衛,得旁人欽羨,卻終不是他們心中所想,只想建功立業,以全抱負。”
澹臺望舒淡然地點了點頭,道:“朕知道。這也是朕的想法,他們都是朕的心腹,朕將他們安排在禁軍中,也有朕的用意!”
說到此處,他眼神莫名悠遠了起來,神色很是複雜,低聲道:“朕,是爲了這禁軍之中,除了近衛,能有朕自己的人罷了。”
他說這話,已是朝政權柄之言,傅沉雲心中一凜,低聲稱是,澹臺望舒又飲了一口,泛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來,語氣有些蕭索,道:“傅沉雲,朕的行為是不是自相矛盾了?朕做這樣瞞天過海的事情,是爲了保護她,卻又藉着這樣的事情,去奪她母家的權柄……”
傅沉雲滿腦子霧水,他說的沒頭沒腦,天子心思,深不可測,若是談及前朝政事倒也罷了,可又是關乎後宮,他如何進言已是個技術活,自然是不忍多聽,只把自己當了一個樹洞,卻並不在心中過些彎彎繞繞。
澹臺望舒連飲了幾口酒,語氣越發散漫蕭瑟,神色也愈加悠遠了起來,“朕全心地愛護她,生怕她受一些委屈,卻不知道,到最後,會不會還是朕親手讓她痛徹心扉,從此決絕而去?”
說到這裏,澹臺望舒眼前又浮起了那某些日子的夢靨來,一個蹁躚如蝶的身影從城牆之上翻然躍下,在他眼中只餘下一雙悽然絕望的眼神。
傅沉雲見他如此傷懷,自覺身為臣子卻是不能再這麼幹看著了,於是想了一想道:“皇上如此深情,那在皇上心中的人未必不能瞭解皇上的感受。”
澹臺望舒呵呵枯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看他,眼神透亮得嚇人,片刻後又迷離了起來,道:“你知道失去後又得到的感受麼?”
傅沉雲愣了一愣,這從來感情之事,痛苦的莫不都是得到後又失去,怎地到了澹臺望舒這裏,卻是失去了又得到?想了一想,道:“這最痛苦的是得到後失去,這最珍貴的怕就是失去了又得到吧?皇上既然又得到了,何以還如何傷懷?”
澹臺望舒臉上泛起笑意來,歪頭看了他一眼道:“沒想到,你這個榆木疙瘩,竟然如此貼切地知道朕心中所想。”
提起榆木疙瘩,傅沉雲自然知道他意喻所指,不由得臉上泛起了些紅暈來,忙就著酒罈子喝了一口,壓了壓心中的跳動的思緒。
澹臺望舒看了他一眼,又轉頭望向那霧氣中淡然生輝的銀輪,慢聲道:“你說的不錯,在朕心裏,她是最珍貴的,可是除卻這珍貴之外,朕還是大晉的皇帝,黎民的君主……”
傅沉雲低聲道:“皇上心懷黎民百姓,是社稷之福。”
澹臺望舒笑了起來,道:“朕已經對不住她一次,卻不能再對不住她第二次,這失去的痛,朕萬萬不能再受第二次了……”
他不住地滿口而飲,便是酒量好,那酒罈子不過一會兒就見了底,他甩手扔在一邊,又拎起一個,正要拍開封口,卻被傅沉雲攔了一攔,低聲道:“皇上,龍體為重。”
澹臺望舒揚起嘴角來,笑道:“你是不相信我了……朕無妨,便是兩個你,朕也能喝得倒。”說著,抬手揚開他的手臂來,拍開了封口,便向口中灌去。
滿飲了一口,澹臺望舒低聲呢喃了一句,道:“半夏……”
傅沉雲驀然地一愣,半夏?
他眼前頓時浮起了一道悠然清冷的身影,可是今日在帳中的林半夏?可是他……曾見過的那個女子?
他頓時愣怔了起來,原來皇上這暗中安排的一出鬧劇,將儀貴人定成無可反駁的罪名,是爲了她?
林貴嬪?他回想了一番,這宮中,唯有這一位貴嬪,可不是向來聽說,她很是不受寵,很是不招皇上待見嗎?皇上為何爲了她,這般費盡心思,甚至不惜瞞天過海,欺瞞太后?皇上的心思,竟然如此之深?